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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二十一)

      六月,正是金陵梅雨时节,千岛湖上,微风斜细雨,水雾濛濛,露莲相倚。
      小船拂开白浪涉水而来,船篷中走下一名异族男子。庭院深处,青衣儒士自斟自饮,静待远客。

      明教教主解下双刀,置于一旁,才与长歌儒士对坐,举手投足轻重有度,即使到了汉家也丝毫不显礼数不周。
      “秦前辈。”
      “陆教主。称在下解忧便好。”
      长歌文人始终笑如春风,面容年轻,眼中却如藏着一口无波古井,看不透年纪,陆煌以前辈相称不足为怪。
      “陆教主千里迢迢从明教到长歌,心中定是有大惑未解吧。沙夏丫头对你很是挂心,专程来信引见。”
      “多谢解忧先生。”
      “该谢沙夏丫头才是。”
      秦解忧笑意和善。

      与这位长歌门高人的会面,始于沙夏的牵线。
      沙夏恭敬地匍匐在陆煌身前,额头伏在地面上自己相抵的两手指尖上。
      “弟子父亲有一位旧识,从师于长歌门,姓秦,世人多尊他一声解忧先生。先生痴迷于长歌门的迴梦逐光之术,期求能以此术回溯旧事,但被长歌门正统斥为旁门左道,说他追求虚无故弄玄虚,不关心黎明百姓,成日想些求仙问道的东西。”
      “迴梦逐光?”这奇异的招式名字滚过他的舌尖,像一团微弱如萤火的小小希望。
      “是的,在先生的音域里,可以看到过去。”沙夏伏地的姿势不变,陆煌只看得见她长而黑的浓密卷发,看不见她的表情。
      “教主,想要见他一面吗?”

      解忧斟下一杯茶,悠悠推给陆煌。
      “听闻陆教主此行是为故人而来。既然是找秦解忧,那这故人是几时走散的呢?”
      “两个月前……四月初三,那日发生了什么事,请先生指点。”

      (二十二)

      陆煌醒来,是四月初七,那场动乱过去三天有半。
      身边一切如常,已有人为他擦洗和包扎过伤口,换上洁净衣物。榻前服侍的仆从们见教主醒来,纷纷扑通扑通地伏地感激明尊保佑。
      他因毒而损的五感仍未完全恢复,听不分明,也看不分明,连带着思虑的能力也滞涩,仿佛刚从泥泞的梦魇里抽身。
      陆煌屏退其他人,只留下了沙夏。

      “教主传召了犯人之后,过了很久的时间,弟子注意到有血腥气,当时略一思索,觉得或许教主是要亲手给他一个了断,没有立刻干涉,直至渐起刀剑之声,弟子再三权衡,斗胆自作主张闯进了圣殿,恰好见到刺客企图对教主不利。”
      沙夏双手攥在小腹前,低着头。“刺客正是之前叛教的鸱枭。”
      陆煌刚苏醒,发声干涩,“人拿下了么?”
      沙夏顿了顿,“明尊在上,叛徒已经伏诛了。”
      “你将他杀了?”
      “不,并非弟子所为……”
      陆煌无波无澜,“那是我?”
      沙夏从这反问中直觉出一丝蹊跷,转瞬却忘了究竟是什么蹊跷,她绞着手指仿佛在迟疑什么,并未立即肯定。她本来准备好了应对别的问题,可她的教主却没有先问起那个人,淡漠得过于出人意料。
      陆煌的声音异常平静,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从灵魂里抽去了,“我将他杀了吗。可为什么,我觉得我似乎有话想要问他。再去想的时候,又忘了想问什么。如果有事想问,为何我没有留他活口。”
      看似是一个个问题,实际上却没有一句是疑问的语气。
      “当时教主您中了一种奇毒,五感被封,情形极其危险,容不得留手……”
      沙夏的声音似乎没有进到陆煌耳中,陆煌只是径自平淡地道了一句,“我觉得,我杀的是另一个人。”下一句让沙夏本就紧张的脸色瞬时惊变,又转为恍然,所幸陆煌并不能看见,“只是不记得了。”

      四月初三的行刺事件,最终被定性为内乱余波。这场使明教教主身中奇毒昏迷的恶斗中,死了两个人。
      一者是在近三年前叛教的乱党鸱枭。一者是陆煌前日里俘虏的叛党小头领,听闻是个唐门。
      “教主身上尚有残毒未清,因而目力与耳力仍受影响,但只是一时的,彻底痊愈后便不会再有问题。至于对鸱枭行刺那日发生之事没有记忆这一点,弟子猜想也是当时五感被阻又身负重伤所致,教主可不必太过担忧。当日之事,问弟子便好。”
      余毒未尽,陆煌按照圣医沙夏的嘱咐静养。沙夏问及鸱枭的尸首如何处置,他也并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好像榻上的人从身到心只有一半初醒,一半活着,徒有呼吸心跳;一半冰冷,被血色飞花埋在孤身一人的梦里。
      那血色让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忘记的是更为重要的东西,可他找不到答案,即使是从沙夏这里。
      “讲讲,鸱枭是如何死的?”
      “身中多处刀伤,致命伤是心肺被贯穿,看创口的痕迹,是残月惊天,是被您手刃的。”沙夏说,“教主是否想要看看?只是教主毒伤未愈,弟子以为不当多作行动……”
      “是么。枭首,悬于圣火柱示众吧。”陆煌未恢复的双眼所见之处如同都罩着一片灰蒙蒙的雾,眼中的神光也几乎是静止的。那个曾经忌讳的名字并没有引起他半丝波动。抽离去了一个人之后,鸱枭对他而言无关紧要,忘记一个人意味着,他不记得自己曾经要从鸱枭手上保护什么人,也就淡忘了对鸱枭的那些本来根深蒂固的敌意和憎恶。
      可以习得的东西都可以淡忘,爱恨本并不是什么天赋。
      “是。”
      “首级以外的部分留存好,我择日去见一眼。”陆煌道,“也许有的事,伤痕会告诉我。”
      他并不喜欢落多余的刀,鸱枭身上却留下了多处刀伤,只是因为五感受限么?
      自己出刀时怀着的心绪,是什么,愤怒么,困惑么……还是别的什么?
      “另一人呢?那个犯人。”
      沙夏听懂了教主是在问唐门的死因,“也中了麻痹五感的那种奇毒,深入脏腑,比教主更严重一些,致命的是后背的一处穿透伤,失血过多。”
      一种如针扎般的刺痛一闪而过,陆煌骤然间捏紧了手指,捱过片刻,才渐渐放松。他苏醒后偶尔细想被他忘记的那一天时,这种刺痛就会忽如潮涌。稍平复后,他又恢复了冷定,“怎么处置了?”
      沙夏仍是将头伏得很低,道:“他流血太多,血中尽是那种怪异的毒,接触到的弟子也中了招,于是最后……弟子就将他的尸首焚化了。”

      (二十三)

      唐若棘被召进大光明殿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沙夏。
      “两炷香吧,也或许久一些,这要看你们教主会不会多干点什么了……”
      唐门笑起来颇妖孽,指腹擦过唇线,从语气暧昧到神态,一瞬间就激得沙夏心头火起,目露凶光:“就两炷香。除非你喜欢被参观。”
      唐若棘朝她俏皮地眨眨眼,一转身闪进了大光明殿。
      沙夏候在殿外,点起香默算着时间。
      到她劈开门闩,闯进大殿时,尘埃已落定大半。运起的轻功停在半道,她尚未冲到大殿中央便生生止步,被眼前的场景骇得瞠目结舌。
      月光透过高窗,如同长柄镰刀般横越整座宫殿,冷冷切割出大片的明与暗,投下几条弯曲的人影。王座之下,是漫过整个台阶的血,精美的织毯都被浸透。
      血海中间倒伏着一个人,沙夏认出了那标志性的灰色头发,瞬间便抽出背后的弯刀绷紧了神经。
      鸱枭胸口的起伏已很微弱,沙夏的目光移转到另一边--她看到了那个唐门,却险些认不出他的原本面容。
      又好像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总是漫不经心没心没肺的唐门,在他浑身没有一寸不浴血、没有一寸不被染成殷红的这一刻。
      一股复杂而浩大的情绪猛地冲到眼底鼻尖,让沙夏忍不住捂住嘴,想让鼻尖的酸意回流,让窒息的感觉过去。
      唐若棘右手扶着残月惊天,支撑自己跪坐在血泊里,深色的制服都浸透成暗红,脸上和手上尽是斑斑血迹,远望过去,整个人彷如被火焰包裹。
      陆煌枕在他的膝上,手心握着残月惊天双刀中的另一柄,已经昏睡了很久。
      唐若棘垂首望着他,表情只有了却心愿的安宁平和。一面望着,指尖用很轻的动作梳理他的银发,一面喃喃低语着什么,留恋而温柔,不知已经说了多久,尽管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陆煌什么也不可能听见。
      血仍在从唐若棘身上滴落,滴在陆煌无知无觉的脸庞上,绽成小簇小簇的绯色飞花。 直到沙夏已经站在他们身畔,唐若棘才止住了不会有人听到的絮语。
      “别动,马上给你止血。”沙夏蹲下来,见惯大伤小伤的大夫看到唐门的这副情况,竟然有些无从下手,“我来晚了。”
      唐若棘这种时候竟还有心情弯起眼睛笑,“圣医姑娘这个策应太不灵性……我刚刚……都想要给你们教主交代遗言啦……”
      沙夏看到他背后插着的匕首,正要伸手,唐若棘却阻道:“不可直接碰,得隔开我的血和你的手……”
      “若不隔呢?”
      唐若棘微微失笑,这姑娘总是喜欢反问,这时候也是习惯性地一定要问上他一句。他指了指陆煌,示意后果会是这样。
      “多谢姑娘相助……我唯余最后一件事……恳请姑娘。”
      重伤之下,唐门脸色苍白近透明,留给他的时间几乎以分秒计,他字句精简,句句都竭尽全力,尽管虚弱,却不失镇定。
      他向沙夏伸出手去,寻求一臂之力。
      不能与他满是毒血的手接触,沙夏于是扯下身后拖曳的细长白纱,白纱裹挟着气劲一卷,将唐若棘手腕缠过几匝,随后沙夏使力一扽,唐若棘便被拽起来向前跌出几步。他将残月惊天提握在手,没有刀的支撑,这具残破不堪的躯体想要行动,只有靠沙夏送这一程。不出剑,他绝不甘心,要出剑,就要借一时他人之力。
      这短短的时间,已经足够他接近鸱枭。
      电转之间,唐若棘出刀,最后一丝气力全部聚集于此--雪亮的银刃贯穿鸱枭,从心口没入,从背心透出。
      鸱枭不能活着,陆煌不能从他嘴里知道任何东西。
      唐若棘没有解释自己最后的这一点私心。幸运的是,沙夏这样默许了他。
      完成了一切,唐若棘坦然地面对沙夏。他是陆煌的俗心凡念,这位一心为圣教和教主着想的圣医姑娘始终都想要抹消他的存在,而他用求仁得仁视死如归的诺言,换取了沙夏这次的策应。沙夏做完了她该做的,那么轮到他履行他的诺言。
      “姑娘动手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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