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姿》朱离

4、第三章

　　一百年前，静苍知道无姿来找过他，听说她连观门都没进就走了，他的心像被人钳住一般疼痛，好一段时间都精神恍惚，但他又想，她一定还在某个地方深深爱着他，这么想很有用，能让他在无数个燥郁的时刻瞬间冷静。
　　直到五十年前，他入大乘境，功力已是宇内第一，他闭目自观，从前的苦苦求索和汲汲营营都索然无味，万籁俱寂，眼前不断闪回的，就是那些他骗自己忘记的：幼时母亲那双温柔的紫眸，母亲低声唱着的听不懂的歌谣，以及躺在院子里母亲冰冷的尸身；还有属于点苍山那随风扩散的湿冷雾气，疯长的绿植，仿佛永远含着水的灰色眼睛，修长而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面庞，那温暖而馨香的少女。
　　他为什么会被应无姿迷住呢？究竟是因为点苍山的岁月太过漫长苦闷，还是因为她像母亲一样卑微又爱他？是什么让他最终放弃理智，屈服于她的怀抱？也许是师父那封催他回观的信吧，想起要离开她，他真是难过。就这样，彻底放弃了所有抵抗。
　　那一段时光真美好啊，他是那样放松，放松到连瞳色都恢复到紫色。无姿好奇地抚摸他的眼睛：“真好看，像水晶一般。”他慵懒地苦笑：“这是我不能示人的罪证，永远不要向别人透露这个秘密。”

　　出关以后，静苍告诉师父自己难以勘破色相。破云真尊哈哈大笑：这没什么，你本是大好儿郎，择优而娶即可。
　　时值太宇多事之秋，仙王命浑忘观前往西南剿灭反叛的冥尊。太宇仙庭照样一片歌舞升平，仙后亲自为他做媒，各色的女修，名门的千金，衣香鬓影，轻纱拂面，他却提不起精神，在瑶池畔，一个女子正在欣赏合欢花，那身姿是那样眼熟，让他忍不住心跳加速，疾步上前，女子一回首，明媚温柔，唇边含的笑竟有三分相似。
　　他的心化成水又结成冰。到底不是她，可是到底是像她。这女子是青棠观白掌门的掌珠白晴光，除了修为，似乎样样强过她，温柔娴静、端庄秀雅，人人都说，同他正般配。
　　师父暗示，青棠观来人催他早些定亲，他却主动请缨：听闻西南战事吃紧，想去点苍山协助剿灭冥尊。
　　破云真尊沉默片刻：“本尊听说浑忘观的应无姿正在那边同冥尊作战，也听到过一些她同你之间的风言风语，然而，既然你自己都不在意，那就去吧。”
　　然而他到了点苍山，应无姿却并不在那里，原来是金园真人听说万象观派了太宇第一的援军前来，便将重伤的应无姿调了回去。
　　“上人，冷静一些，好吗？”无姿清冷的声音穿透风声响在静苍耳边，似起到了抚慰作用，风渐止，他的瞳色也恢复幽深。远远地望着无姿，眼神里充满绝望。无姿低头，转身而去。

　　半夜 万象观客房
　　无姿正在打坐，突听柜子传出响动，一个粉雕玉琢的童儿从里面跌扑出来：“应修士，尊主有请。”
　　两人正待穿界门，门板后面滚出一个人来，脸上还有伤，不是别人，正是顾成浚。见到童儿，脸红道：“师叔，弟子……是担心修士又做噩梦。”
　　童儿奶声奶气地损他：“正待要去请，谁知顾师侄自己就来了。有什么话，自去同师尊说吧。”
　　顾成浚同他二人移形换影，瞬间到了万象洞府。
　　破云真尊坐于石座之上，虽然看上去依然一派轻松，双眼却分明布满血丝，不过一日，憔悴许多。
　　“今日操练场上是怎么回事？”这一句是问顾成浚的。
　　顾成浚答：“平日里师父指点弟子时都会聊一两句，今天才说了几句，师父就好像生气了，对弟子下手重了些。”
　　破云漫不经心道：“说了些什么？”
　　“师父问弟子昨天晚上干什么。”
　　“弟子说应修士做了噩梦，徒儿担心她出事，在旁边陪伴……”
　　破云看了一眼无姿，又道：“有说你带应无姿来见本尊了吗？”
　　“还不待说，师父就开始……”
　　童儿在旁接到：“下手可重了，为人师的体面都顾不得了，眼睛都紫了，差点就露馅了。他本就来路不正，师父还偏要器重，现在好啦，我们万象观莫不是要成太宇的笑柄了？”言毕，还剜了无姿一眼。
　　无姿没想到当时那么细微的变化竟没逃过旁人耳目。
　　破云挥了挥衣袖，示意童儿和顾成浚退下，状似随意地问无姿：“抓住了杀害你师父的凶手，你打算如何？”
　　无姿：“自然是血债血偿，还浑忘观一个公道。”
　　破云喝了一口茶，轻抚长须，哈哈一笑，忽而道：“你知道我有几个嫡传弟子吗？”
　　无姿摇头。
　　“我自结丹后开始收弟子，到如今留在万象山的只有两人，一个是静苍，一个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位。如你所见，我一直是个偏心的师父。”
　　无姿不知破云为何要同她说这些，有些尴尬。
　　“静苍出身名门，资质超群，人又伶俐上进，难道不是天赐给本尊的好徒儿？”
　　“上人如今年纪轻轻便入得大乘境界，也不辜负尊上的悉心栽培。”
　　破云摇头：“本尊就是急于求全，以至于让事情发展到今日局面。”
　　无姿不解，心中不祥。
　　“你知道，在太宇什么样的人拥有紫眸吗？”
　　无姿摇头。
　　破云苦笑：“巫族人。”
　　“两百年前你师父金园携四大长老大破巫族，将其族人绝杀殆尽，活捉纯阴体质的貌美巫女一名，因其为不可多得的炉鼎宝器，进献仙王，因仙后阻拦，遂将其赏赐给静苍的父亲——静玉真人。”
　　无姿失神：“那个巫族女子，有了身孕是吗？”
　　“是，静云真人待女子诞下子嗣后三年，将其秘密处死，并将其子送与我处为徒。这个孩子从小就聪明伶俐洞悉世事，且深以巫族血统为耻，对自己的身世从来都缄口不言。本尊担心他野性难驯，在他成年之际特将他放逐于点苍山野，试炼几年，回来之后的他更加沉稳能干……”
　　无姿听不下去，双手掩面，不能自持。
　　破云真尊语带讥诮：“静苍上人，是存世的最后一个拥有巫族血统的人。如你所见，在本尊的悉心栽培之下，让他成为了太宇第一的高手。”
　　无姿定定心神：“我师父为何要灭巫族？我从来没有听他提过。”
　　破云冷笑：“在太宇，道修自古便高剑修一等，所有的名门皆是道修，而你师父不过是出身低微的一介剑修，浑忘观作为一个剑修门派凭什么跻身三大观？巫族弱小，藏有众多宝器又与仙庭不睦，不灭它灭谁？如果不是无邪灯等宝物加持，你师父如何稳固地位？”
　　难怪虽然贵为太宇三大门派，师父常常感慨，太宇名门无人修剑，浑忘观弟子多半出身寒门。
　　破云静静观察无姿神色，半晌道：“好了，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你且随我走一遭吧。”言毕，石座下方裂开一道口。
　　无姿心潮难平，随着破云穿过界门，这地方，她来过，是静苍的房门外。房内似点着灯，却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她蹙眉望破云：“有结界？”
　　破云的脸此刻却也朦胧起来，还泛着绿光，无姿只觉面上略痒，原是破云将一方无形的织物罩于她面上。无姿疑惑：“碧云绡？”
　　她似乎曾听谁说过，上古法器碧云绡罩于面部，可规避毒物或者幻术入侵七窍。那个人是谁，她却有点记不起来了。
　　破云轻点头，长袖一挥，带无姿进入结界之内。
　　静苍正在安睡，长发旖旎塌上，双手合于胸前，乌木扇放于枕侧，似是在做美梦，唇边含笑。
　　无姿疑惑：“道修不是不睡觉吗？”
　　破云看向屋中间一盏小灯。无姿顺势望去，那灯盏很普通，玉色底座，燃一丛火光，平平无奇。
　　“这灯有什么不对吗？”
　　破云眼神复杂：“很不起眼吧，这就是无邪灯，对有些人来说，这是致命杀器，对有些人来说，却是麻痹自己的温柔乡。”
　　无姿讶然：“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你昨日的噩梦么？那应该就是他的美梦。”
　　无姿难以置信，望向酣睡的静苍。

作者有话说

　　本周五大结局，谢谢大家的支持，长篇的话，在计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