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姿》朱离

3、第二章

　　深夜 万象观
　　应无姿感到自己再一次陷入了危险。她记得自己分明是在万象观，鼻尖还能嗅到那浓郁的合欢花的味道，然而她此刻的所在，迷雾重重，雾霭之间依稀可见墨绿色的树影婆娑，很像记忆里黎明时分的点苍道场。
　　她四下观望，景象皆真，却莫名诡异，听得一阵呼啸，抬眼却是群鸟飞过。
　　这里绝非真实存在的场景。
　　五十年前静苍上人在点苍山击败上届冥尊，连带封住了冥界入口，点苍山一代的气候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冥界吹来的阴湿的雾霭不再出现，那到处弥漫的深绿植被也自然而然的萎缩，变得和太宇其他的山麓并无太多不同。
　　然而，她此刻眼前所见和一百年前的某个清晨太过相似。她曾无数次梦到过那个清晨，以及那段时光，可是自己都很清楚地知道，都只是梦。
　　难道这里是明昧城？想起半月前的那场血战，她心有余悸。明昧城一开，她形同废物，想起师父的枉死，应无姿内心一痛，告诫自己不要慌了阵脚，伸手拔剑，却什么都没有摸到：她的苍木剑呢？
　　不对，她低头打量自己的衣着，同她平日里所着浑忘观的弟子服大相径庭，怎么回事？
　　“母亲，又发呆了？”软软糯糯的声音传来，无姿抬眼看，一个手持木剑的三四岁小女娃儿正用一双灰色眼睛瞪着自己，她那张小小的面庞清秀而眼熟，无姿却记不起究竟像谁。
　　“你是？”
　　小女孩不耐烦地翻了白眼，起手一个亮相，使的竟是万象剑法，直接冲向自己。
　　她明明才这么小，剑气却已成，无姿一通手忙脚乱，还没来得及使出招数，已经跌倒在地。
　　“没事吧！你又心不在焉了，竟然被小姿打倒了。”她被人揽入怀中，那人声音格外熟悉，无姿回头，惊得一跳，眼前人清俊秀雅，长身玉立，却是静苍。她终于知道小姿长得像谁了，除了那双灰眼睛，其他像极了静苍。
　　此刻的静苍上人温柔地看着她，无姿却只感到毛骨悚然。
　　“父亲，你终于从万象观回来了？师尊没有为难你吧！”
　　静苍一笑：“虽然尊上对我同你娘亲私自成亲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但是到底还是网开一面，有我在点苍镇守，他还是放心的。”
　　成亲？
　　有这回事？难道这里是另一个太宇世界？
　　无姿忍不住想起许多年前，静苍离开点苍道场，似是害怕纠缠，连同她道别都没有。她想他是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最终屈服于她，她同他最后的那一段辰光，在他心底是羞愧的，急于忘怀的。
　　她也曾去万象观寻他，只在观外远远地看到他，一身白衣立于校场之中，千万人仰视，她想着，这才是他追求的吧，然而她竟然没有半分艳羡，她同他本不相衬，他要去追求的同她也不相干。
　　他们竟全然不是一种人，也是，人生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每个人都能在迷宫的一条小径里寻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怎么了？你好像不太舒服？”这个静苍的脸越靠越近，无姿狐疑，只觉得他身上说不出来的奇怪：他没有味道。任何人都是有味道的，这绝不是静苍本人。
　　无姿侧头，却发现小姿非常警惕地看着自己。
　　假静苍一笑：“小姿，你去同祖母玩耍片刻，爹娘有事情商量。”
　　小姿乖觉地一笑，转身走了。
　　无姿心下疑惑，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明昧城？不，眼前这一切分明不是她的幻想。
　　突然耳畔响起一个声音：“不要沉迷，无姿，屏息，屏息！”这是师父金园真人的声音。

　　几乎昏厥的屏息，伴随着剧烈的咳嗽，无姿终于睁开双目，鼻尖依然充盈着合欢花的气味，眼前是万象观客房的帐顶。她慌张地坐了起来，伸手去摸苍木剑，衣袖将床边桌几上的东西打翻，一个小小的陀螺滴溜溜转动起来。未几，一个满脸通红的少年出现在无姿面前，羞羞答答：“啊，修士，这么晚召唤成浚，所为何事？”
　　无姿惊讶于顾成浚移神换影的速度：“不好意思，我误触了机关。”
　　顾成浚有些失望：“深更半夜，修士怎么会突然……”
　　无姿眉毛轻蹙，低垂眼帘：“只是……做了个噩梦，已经没事了。”
　　顾成浚关切道：“修士经历了屠门之祸，又身受重伤，心神不安在所难免，成浚愿守候在侧，直至天明。”
　　无姿看他诚心诚意，不再推辞。顾成浚忍不住一阵欣喜。
　　二人对坐，应无姿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口中念诀，她此刻微弱的功力化作一股透明的气流在体内沿经脉而走，与一股浊气相遇，穿其而过。
　　这浊气是什么呢？在浑忘观遭遇屠门之前，她体内并没有这股气。和师父有关吗？
　　应无姿再一次在脑海中厘清半月前发生的一切，然而当日所历幻影早已忘得干净，只是醒来之时，到处一片血腥，四大长老，师父师兄弟的尸体躺了一地。
　　此后她卧床休息，才堪堪有些意识，耳边突然就冒出一句话：“去万象观，找破云，拿回无邪灯。”这分明是师父的声音，她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师父产生的幻听，却又不敢怠慢，随即调息内视，便发现了这股浊气。
　　这浊气是师父特意留下的吗？师父知道谁是凶手？还有今日所做的噩梦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都如团团迷雾一般，让她看不清楚。
　　“最近，顾修士可做过什么奇幻的梦？”
　　顾成浚摇头：“万象一脉修的是道非剑，自筑基以后，成浚便没有再睡过觉了，修炼比起睡眠，更能放松身体，精进功力。”
　　无姿点点头，突然道：“你能带我去见破云真尊吗？”
　　顾成浚皱眉：“这个，师尊隐居在后山多年……”
　　无姿：“实不相瞒，以目前的线索来看，静苍上人似乎同这件事情有些关联，为了能够洗脱他身上的嫌疑，还请你让我见一见破云真尊，这不论是对万象观还是太宇来说，都不是坏事。”
　　“这……其实师尊他老人家……对你也很好奇……”

　　万象洞府
　　无姿将来龙去脉禀明，静待前方石座上人的反应。
　　破云真尊穿着一件雪白鹤氅，淡定悠然，一边品茗一边打量她，笑容十分诡异：“本尊已不理俗务多年，你竟然绕过静苍，是因为不信任他，还是，因为你们关系特殊，你想要……避嫌？”
　　“无姿同静苍上人只是寻常故旧，想来真尊有些误会，无姿求助真尊，实则是谨遵家师教诲，同静苍上人无关。”
　　“你过来，让我看看，那什么家师教诲究竟是什么。”破云真尊虽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手指搭在无姿的腕上，无姿闭目，感觉一股蓝色的真气涌入自己的身体，同那浊气相撞。而此刻，破云已完全静止，神识仿佛已不在身体里，未几，待他再次睁开眼睛，摇了摇头：“不对劲，竟一点都探不出底细。”

　　万象观
　　“不好了，出大事了！”
　　无姿心神不宁地回到房间，一个小道姑出现在她面前，一脸惊慌。
　　“什么事？”
　　小道姑指指不远处的操练场：“应修士，您是客人，比较有立场，快去救救顾师兄吧，他快被打死了。”
　　什么？应无姿记得顾成浚从破云真尊那里离开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怎么就？
　　应无姿赶到操练场，看到场边围满了万象观的弟子。
　　顾成浚趴在操练场场中，已无招架之势，白色道袍上血痕密布。
　　静苍站在场边讲坛上，袍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乌扇轻摇，嘴唇带着讥诮，眼神充满杀气：“你这点修为也配是我的徒弟？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
　　“上人这是怎么了？师徒两个不是在日常操练吗？我以为他要杀了顾师兄呢！” “是呀，平常这种都是点到为止的……”万象观的弟子们交头接耳。
　　顾成浚远远看到应无姿，嘴角轻扬，示意自己没事。
　　应无姿并不这么认为，四周肆虐的狂风正是由静苍的杀气所化。突然，风更烈，应无姿的发带被吹走，一头长发被风吹得四散，她灰色的眼睛眯了起来，和高处的静苍对了个正着。
　　他的眼神迷离复杂，让人捉摸不透。眼神竟泛出些微紫光来。应无姿这才忆起，有那么一段时间，静苍的眼睛是紫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