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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合·枕中记(1) ...

  •   我们当中没有谁愿意降生到人世间。

      我们讨厌生存的残酷、无法实现的渴望、被奉为圭臬的人间不公、歧路交错的爱、父母的无知、走向死亡的事实,以及生者面对宇宙间质朴美好事物时表露出惊人的麻木。

      我们畏惧人类的冷硬心肠。

      ——Ben Okri《饥饿之路》

      裴珍娣也曾贪生畏死,当外婆灌她农药时,她也曾哀求:“不要,外婆,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她害怕极了,哭得撕心裂肺:“我不想死啊。”

      可是外婆铁了心,老人家双手都在颤抖,用尽力气扒拉她的嘴巴,试图把可乐灌进她的喉咙:“珍珍,你为什么不死?你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根本没人爱你啊。”

      许多年后,裴枕书回首这段噩梦一般的经历,才醒悟,外婆说的都是真的。

      没有人爱她,她的出生源自B超的误诊。

      与别处不同,桐隐直到千禧年前后才放开戒令,开始实施所谓“一孩半”政策,即头胎若为女儿,父母间隔几年,仍可再生育一个孩子,算是对性别偏好风俗的彻底退让,从官方政策上公开认可某种性别的低人一等。但在九十年代初期,桐隐市实行了极为严厉的计划生育,无论什么情况,无论城市或农村户籍,一对夫妻只准生育一个孩子。二胎?涂抹的宣语到处可见:堕下来、打下来,就是不许生下来。

      在这样严格的监督下,黑诊所里B超生意呈欣欣向荣之势,用后来的时髦词说,投资生意的“蓝海”啊。孕妇挤满黑诊所,人人都想知道胎儿性别,人人都想生个金贵的、带把儿的——男孩。

      艮桥镇上开蛋糕房的裴勇也不例外。

      妻子吴晓萍怀孕满三个月,他就带着她去找大夫,偷摸照了B超,第一次大夫说胎儿姿势不对,挡住了生/殖/器,好容易再去第二次,总算有了结果。大夫信誓旦旦:男孩,绝对是个男孩。

      夫妻俩欣喜若狂,开始安心待产。镇山有经验的妇人也说吴晓萍的肚子尖尖,肯定会生个大胖小子,纷纷向他道喜。裴勇听得喜不自胜,浑身发痒,拿出橱柜里新鲜出炉的鸡蛋糕:“哎哟,借您吉言,您尝一个。”

      裴勇每日乐呵呵的,坐在店里幻想:老裴家有后了!他连名字都想了十几个,看来看去,每个都不好,配不上他满心期待的儿子。当年农历九月初八,午饭过后,吴晓萍突然发作,裴勇连忙关店,踩着自行车送她去医院。吴晓萍在产房里呻/吟了十几个小时,终于,重阳节的早晨,护士向门外守候的裴勇道喜:“是位六斤六两的小千金,母女平安。”

      裴勇的笑容僵在脸上:“啊?这是不是搞错了?”

      很可惜,那天县医院只生了那么一个,众目睽睽之下,不存在抱错的可能性。裴勇的心情可以想见,跌落到了谷底,明明说好是儿子的,儿子呢?儿子呢?艮桥镇习俗,生了孩子要给街坊四邻送喜蛋,他毫无准备的心情,窝在家里借酒浇愁,一边喝,一边抹眼泪,觉得自己辛苦了大半辈子,初中毕业就去当学徒,依靠勤奋踏实的品质,最终在镇上开了一家蛋糕房,辛苦攒钱,讨了媳妇,偏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还喜蛋?她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难道自己要绝后吗?他越想越绝望,坐在院子里哭,房间里的女儿不知为何,似有感应,也啼哭了起来。裴勇越听越烦躁,掀起帘子走到厢房里,对着还在坐月子的吴晓萍就是窝心一脚:“你是死了吗!孩子哭成这样也不管。哭哭哭,哭你妈哭。”

      庆幸桐隐市位于江南,自古算富庶之地,居民自认为比那些“蛮子”——当地人对川云贵一带的蔑称——文明许多,并不流行明目张胆溺杀女婴之行径。再期待儿子,他们也道德“高尚”,心地“善良”,从不会把女孩头朝下塞进痰盂。裴勇的母亲只是建议:挑个生不出孩子的人家送了吧。

      不过农村风俗,长女一般不送人。毕竟这是目前唯一的孩子,送走后万一遭逢变故,生不出来了呢?有个女孩,再不喜欢,总比没孩子的强。大家一般见二胎、三胎仍是姑娘,又不想交巨额罚款,才会想办法送走。况且九十年代相对落后,信息闭塞,裴勇连大哥大都没见过,你总不能指望他上网在论坛发个帖:健康女婴,营养费可商量。对吧?他只好托人慢慢打听,邻市或是邻省,可有想抱女婴的?他连价格都没想好,自然进展缓慢。

      如是,买主没找到,倒来了个瞎子先生。

      那年头乡间常见算命的瞎子先生,手里晃个铃铛,叮叮咚咚,在各个村镇之间徘徊。挨家挨户敲门,说两句吉祥话,村里人怀着朴素的善意,多不会赶他们,随手给一把米或一点钱,也就是了。正巧裴勇怀揣心事,人在走投无路之时,总会“信则有不信则无”,搞些封建迷信当心理暗示。

      裴勇把他请进家,让他算算,自己究竟有没有生儿子的命。为何B超那么准的东西,偏到自己这里不作数。

      瞎子先生坐在小板凳上,掐指算了半天,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庚午丙戌甲子己巳,你家是不是有个女儿,生在九月初九上午九点零九分啊?”

      女儿确是生在重阳节早上,至于是不是精准的“九点零九分”,当时裴勇在医院走廊两眼一抹黑,兵败到西凉,都感到余生毫无指望准备跳楼了,哪儿还能记得。但是先生既然这么严肃地询问,又说中了前面的日期,裴勇立刻敬畏起来,觉得这果然是位高人。他端正坐姿,丝毫没有想到去翻出生证核对一下:“啊,是是。”

      瞎子先生迭声说“怪不得”。他解释称这女娃八字命格好得很,五行齐全,是文曲星下凡、姜太公再世——也不知武曲星和鱼同不同意——能庇佑裴家大富大贵。总之有这个孩子存在,裴勇别说生儿子,还获偏财运,下一个万元户就是他。

      要说这瞎子先生的算命技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真准,后来裴勇被大货车碾成肉泥,总共得了一万九的丧葬费,可不是名副其实的万元户?

      能生儿子,得到这个保证,裴勇觉得心里舒坦了,畅快了。他高高兴兴给了施舍,恭送瞎子先生到马路上,又想起什么:“我还没顾上给闺女起名,要不,难为先生您再给算算,帮她起个好名字?”

      瞎子先生问过裴勇的姓氏后,拿出黄符纸,嘴里诵念没人能听懂的咒语,又是一阵掐算。“裴珍娣。”他为客户做出耐心地解释,“珍,献也。这个名字压住了她的命格,确保她一生都能庇佑弟弟,给弟弟当牛做马,帮弟弟逢凶化吉。”

      裴珍娣就这么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名字。

      幼年的她并不知道这名字中蕴藏的恶意,更不知道,若非这点恶意,自己就要面临被抛弃的境地。

      她所能回忆起人生最初的记忆,是两三岁的自己站在蛋糕房里,扒着柜台后的推拉玻璃门,她并不是想偷吃,她从小就知道,那些东西自己是不配吃的。只怪那刚出炉的鸡蛋糕实在太诱人,香气扑鼻,她把小小的脸凑在成堆的鸡蛋糕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空气砸吧几下嘴,假装吃到了那美味无比的食物。

      裴勇听到声响,从后厨走过来,刚巧看到这一幕,气得拎起她的后衣领就把她摔到了地上:“让你偷吃,小畜生,我让你嘴馋!”

      拳脚毫不留情地砸在了裴珍娣的身上,她疼得哇哇大哭:“我没有偷吃——”

      可裴勇不仅打裴珍娣,吃晚饭时,他两杯白酒下肚,就开始白眉赤脸地责怪吴晓萍,连个孩子都教育不好。“从小偷针,长大偷金,还不承认。就是你这样下贱的娼/妇才生了这样不要脸的小畜生。”

      吴晓萍从不敢反驳他,沉默听着那些近乎不堪的字眼,恭顺地给他倒洗脚水。水温略烫,又把裴勇气得破口大骂:“说你两句你就想烫死我是吧?”赤脚站起来,抓住吴晓萍的头发把她的脸塞进脚盆里,“来,你试试,烫不烫。”

      吴晓萍双手扒在脚盆边缘,满脸水渍,竭力避免被淹死的下场。她连声告饶,哀求说自己错了,这就去井里打凉水,再也不敢了。裴勇酒气上头,并听不进这些,扫帚、铁锹、板凳、火钳……他的优点在于从不挑拣,抄起什么顺手的,就用什么打。不消片刻,吴晓萍就被他打得嘴里全是血,鬼哭狼嚎。年幼的裴珍娣心疼妈妈,哭着上前抱住父亲的裤腿,苦苦哀求:“爸爸,别打妈妈,求求你,别打了。”

      裴勇一脚把她踢开:“滚!”

      把聒噪的女儿关在门外,裴勇又随手找到块抹布堵住吴晓萍的嘴。很好,这下清净多了,想怎么打都随意。他哼起邓丽君的歌,一边打一边压着鼻青脸肿的吴晓萍就扑了上去,真是精神□□双重满足。

      四邻都晓得裴老三这个爱好,有时去镇上“裴家蛋糕房”买月饼,见负责称重结账的吴晓萍眼窝青紫,额前肿了一个大包,就晓得裴勇昨晚又没控制好力道。他们好心地和吴晓萍说:“煮个热热的鸡蛋,剥了壳,在脸上敷敷,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媳妇,被打成这样,还怎么见人哟。”

      善意到此为止,没有人觉得家暴算什么大事。打媳妇,说着是不太好听,可是男人费那么多钱盖房屋、打家具、下聘礼、宴宾客,好不容易娶回家的媳妇,连碰几下都不能?那岂不是亏大发了。况且,也不见得回回是裴勇单方面施暴,大家信誓旦旦,夫妻俩都是暴脾气,喜欢在家对打呢。

      事实上,街坊邻居大多觉得裴勇还算个挺好的人,老实本分,待人客气,总是笑眯眯的。做生意也厚道,他家的鸡蛋糕、桃酥和馓子用料足,吃起来香甜可口,奶油蛋糕的裱花更是漂亮。就是喝完酒后脾气略暴躁了些,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呢?

      男人养家糊口多不容易,女人家的,忍忍吧。

      就连裴珍娣的奶奶、裴勇的母亲,她在四个儿子家轮流住,每家六十天,掐着日子数的,绝无差错。每次拎个包袱来裴勇家,见到媳妇这个样子,直皱眉头,批评道:“你就是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勇勇说你两句,你非和他犟。我看啊,错的还是你。”

      又骂裴珍娣:“还不是你没把女儿教好?小小年纪嘴馋得像饿死鬼,丢人现眼。”

      这些话都被年幼的裴珍娣听在耳朵里,她并非不委屈,但不敢反驳,只好拣最要紧的记住,赶紧跑到后厨,蛋糕房最不缺的原材料就是鸡蛋,她从筐里拿了一颗生鸡蛋,双手捧着去镇上一家卖包子油条的早餐店。询问:“婶婶,我能拿生鸡蛋和你换个熟鸡蛋吗?”她强调,“要热热的。”

      大家都是街坊,这点小事自然不会拒绝。炉子里只剩茶叶蛋,婶子还专门给她煮了个。裴珍娣穿着开裆裤,迈着小短腿,不顾烫手,边吹气边在两只手里来回倒腾,兴冲冲地跑回蛋糕房,把煮鸡蛋小心翼翼地递给吴晓萍:“妈,刚煮的鸡蛋,敷敷就不疼了。”

      吴晓萍脸色大变,抬手就是一耳光掴在她脸上:“要死得快了,谁让你偷鸡蛋的?”她把裴珍娣脸朝下压在桌面上,把她的裤子褪到大腿根部,脱下自己的鞋子就开始打,越打越来气,“你这个小畜生,从小不学好。昨天偷鸡蛋糕,今天偷鸡蛋,你爸说得没错,从小偷针,长大偷金,看我今天不教训你,我让你嘴馋!”

      吴晓萍被裴勇打得不敢反抗,满腔委屈无处发泄,可是没关系,她身边还有个幼小孱弱的女儿。但凡心情不顺意了,捞起裴珍娣打一顿,多么好的解压方式。弱者向更弱者举起屠刀,合乎情理,理所当然。

      裴珍娣被她连掐带打,大声嚎哭。煮熟的鸡蛋滚在地上,破裂开缝,洁白的蛋白裹上一层泥土,再不能使用。

      这就是她人生最初的记忆,父母似从未对她有过和颜悦色的时刻,打骂更是如家常便饭般寻常。奶奶会慈爱地牵着堂哥的手去买冰棍、买可以收集画片的方便面,开口闭口:“我的小祖宗哟。”见到她却总是横眉冷对:“小畜生!”她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总是莫名背负许多并不存在的罪名。她的父亲开一家蛋糕房,她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吃过任何糕点,长大后她习惯买一些诸如菊花酥、桂花糕等过气的中式糕点,身边人都惊诧于她老年人式的口味。那些糕点重糖重油,甜得齁人,她慢慢地吃完,想起幼年的自己,孤独站在朱雀桥上,见血红残阳渐渐沉下去,周身被黑暗笼罩。

      原来只有这样的甜,才能压住她无尽苦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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