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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转·紫钗记(11) ...

  •   十二年后,大红大紫的陆梓君选择在职业巅峰期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因为他发现了近乎残忍的真相:他的父亲陆思源绝非自杀,而是裴枕书趁其不备,将其推下了教学楼。

      所爱之人变成杀父仇人,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以及这个事实背后可能存在的、更为黑暗的真相。天崩地裂,满目疮痍,他痛不欲生,只好以死结束这荒唐可悲的一切。

      但在当时,裴枕书的证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包括警方。

      那场暴雨加停电是上苍在冥冥之中对裴枕书的包庇。没有任何目击证人,监控因电线短路而损毁,雨水冲刷掉了一切痕迹,天台上没有残留任何能供警方发现异样的痕迹。裴枕书的证词天衣无缝,伞骨折断的雨伞遗落在陆思源办公室门口,办公室有满是泥痕的鞋印,桌上剩余的宣纸被雨水打湿,像是谁用湿漉漉的手指触碰过,裴枕书昏迷附近的下水道处尚能发现稀碎的纸张残骸——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警方没有发现任何凶杀痕迹,只好将陆思源以非他杀结案。

      陆敏贤是在镇中寻找了半宿,疲惫归家,楼梯上接到电话,她以为是裴枕书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丈夫,结果居然是学校的负责人。“死”这个字眼刺激了她的神经,她一时脚步踩空,整个人滚下台阶。

      陆敏贤醒来后精神濒临崩溃,她难以接受丈夫的死讯,整日以泪洗面。这个柔美娴静的女人,符合儒家文化中对“贤妻良母”的一切想象,就像沈复笔下的“芸娘”,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她自从十六岁起就是为了爱人、孩子还有家庭而活。她拥有弹奏钢琴的完美的手,却把经营家庭,洗手作羹汤视为人生最高理想。陆思源的死摧毁了她的信仰,她浑浑噩噩,伤心断肠。而她的身体——高空坠落损伤了她的脊柱神经,她自腰部以下完全失去知觉。

      裴枕书自从稍微恢复了一点体力后,就留在病房内照顾陆敏贤。陆敏贤神思恍惚,拉着陆砚清的手喊“老师”,仿佛梦回年少时分。

      陆砚清强忍心中酸涩,以父亲的口吻哄她入睡。裴枕书从医院食堂买来盒饭,让他吃饭,他丝毫没有食欲:“枕书,去复习吧。”

      高考日期近在眼前,家中发生这样的变故,任谁都觉得裴枕书不可能再考试。她听力受损,遭受巨大的打击,即便上了考场,大约也与往常的成绩相去甚远。就连裴枕书自己都已决定放弃考试,她摇头,泫然欲泣:“不,我不能,我现在没有办法……”

      “枕书。”陆砚清掩去满腔酸涩,轻抚她脸颊,竭力安抚,“家里一切有我,我会休学,照顾妈妈。”

      窗外夜雨淅沥,树影婆娑,少年将她带入自己怀中,裴枕书病后初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单薄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陆砚清冰凉的嘴唇吻上她的额头,像是某种诀别:“枕书,你辛苦了那么久,无论如何,不该给自己留遗憾。”

      在少年殷切渴求的目光下,裴枕书含泪离去,参加了那一届的高考。

      而所谓的强/奸/案,最终有了结果。梅寒绮做了人流手术,那团被舍弃的模糊血肉与陆思源的毛发进行了DNA对比,并不存在所谓的血缘关系。当然,这并不能证明陆思源与梅寒绮之间就百分之百没有不正当性关系,但疑罪从无,梅家又拿不出任何新的证据,尽管他们坚称,在为梅寒绮办理转学时,他们请陆思源吃过饭,两个人是在饭桌上认识的。但是之后接触的证据呢?比如聊天记录?通话往来?用过的避/孕/套?皮屑组织?一概没有。事实上,根据艮中学生们的证词,甚至没有见过梅寒绮和陆校长之间有过对话。警方决定以证据不足为由不立案。

      可惜反转的消息在镇上传开,却没有多少人肯相信:“要是陆思源没做那种事?小姑娘能一口咬死他?”“不好说,现在的小姑娘玩得也花着呢。”“可不是,我见过那个梅寒绮,好好一个女学生,居然抹口红!”

      舆论转向对梅寒绮私德的探究。中国人的思维,向来于这一遭是最跳脱的,从短袖子到白臂膊,从性/交到私生子。从某种稍显圣母的角度来说,梅寒绮的罪孽,真的不能用法律来惩罚,而非得用这千古以来对待女人的同一种方式:贞节牌坊吗?

      可是陆砚清已然不在乎了,父亲含冤去世,母亲半身不遂。这世上若果真还有天理报应,梅寒绮一家凭什么还能好端端地活着?恨意侵蚀他的神志,他握紧双拳,心中暗想,既然神佛无眼,那么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追寻血亲复仇的正义。

      他试图去找梅家人讨要一个说法,可是他们已经连夜搬走,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确实,梅寒绮未婚先孕,在当地已经声誉俱毁,但只要换个没有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生活,中国那么大,世界那么大,他们想去哪里都可以。

      陆砚清在人去楼空的梅家门外举目四望,繁华喧嚣的街道,来去匆匆的行人,烈日灼痛视线。分明暑气蒸腾,陆砚清却感到彻骨的寒凉,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撒了弥天大谎还能毫发无损?为什么遭受惩罚的只有自己的至亲?

      陆敏贤出院后由于半身瘫痪,大小便失禁,需要人昼夜照料。她的精神仍然不好,浑噩、哭闹、不辩人物,对着陆砚清喊爱侣的姓名。陆宅大门日夜紧闭,遮掩她的疯癫。舅舅陆惠钧听闻幼妹横遭此祸,放下生意,辗转回国,决定带她去国外休养。

      陆砚清去上海接机,陆惠钧咨询了很多国外专家,大多认为陆敏贤只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即PTSD引起的某种回避状态,只要积极介入治疗,康复的可能性很大。他轻拍陆砚清的肩膀:“小女终是我陆家的女儿,流着我陆家的骨血,我不会放弃她。”

      两个人不敢有丝毫滞留,立刻赶赴艮桥。台风席卷之后,一片狼藉,沿路田野里的作物倾颓,但并未枯死,阳光下隐隐绽放生机。陆砚清忽然接到裴枕书的来电,少女在电话那一端惊恐而焦急:

      “砚清,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啊。”

      这唯一的生机,最终消弭。

      是闻讯而来的警察率先打开了主卧的房门,于是陆砚清得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母亲陆敏贤,那个向来温柔美丽的女人仰面倒在床上。她的胸口,插着一把水果刀的断刃,而她的手里,紧紧攥着水果刀的刀柄,她面颊有泪,用一双哀愁的眼,直直望向天花板,她死不瞑目。

      裴枕书泣不成声,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今天她给陆敏贤削苹果,谁知陆敏贤竟略略清醒了些,呼唤她的名字,她欣喜不已。陆敏贤便说自己想看翻阅家里的相册,看一看丈夫生前的音容笑貌,裴枕书唯恐她睹物思人,哀求她且先休息,以后再看不迟。可是陆敏贤不肯,坚持要看,裴枕书违拗不过,只好去书房替她寻找,回来后才发现悲剧已经无可挽回。

      她瘫软在地上,连泪水都干涸,陆砚清去搀她,听她的声音空洞而绝望:“我太着急了,我不该把苹果削到一半就走的……”

      调查的警察说,陆敏贤至少往胸口扎了四刀,前几次肋骨阻拦了她。是的,肋骨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胸腔。可是陆敏贤不知为何,竟一心求死,不顾疼痛,最后利刃水平地穿过肋骨缝隙,直穿柔软心脏。

      送陆敏贤出国治疗的计划最终变成了替她料理身后事,陆惠钧悲痛不已,欲带其骨灰出国,百年之后,再与其父母葬于一处。这个为爱情抛舍家人的女孩儿,终在千秋万年后长眠于父母怀衽。可是陆砚清更希望他的父母能够生死同茔,舅甥为此大吵一架。陆惠钧想到幼妹的惨死,一时失控,满腔恶意尽数宣泄:“小女一切的不幸都是因为你父亲,若不是陆思源欲念加身,她本该成为誉满天下的钢琴家!”

      他开始痛数陆思源的罪状:“辜负了父亲的善意与栽培……身为家庭教师,毫无职业道德,勾引自己的学生!小女年幼,什么都不懂,可是他呢?他就眼睁睁看着小女和陆家决裂,无动于衷!”

      陆砚清无法接受他对父亲的指责,大声驳斥:“他们是真心相爱。”

      “真心相爱?16岁的少女和24岁的成年人?”陆惠钧震怒之下,口不择言,“陆思源今日有此报应,是苍天有眼!”

      他怀抱幼妹的骨灰盒,想起总角年纪的陆敏贤在胡同里追着他喊“哥哥”的场景,痛入骨髓,连声音都凛冽如寒霜:“你的父亲就是枉为人师,道德沦丧!不是没有证据吗?我看那女学生未必就污蔑了他!”

      最刻薄的言辞是淬了毒的匕首,能轻易割裂一切亲缘善念。灵堂白花堆砌,甥舅各着素服,至此决裂。

      陆惠钧最终还是带了陆敏贤一半的骨灰离去。他那时已冷静下来,临走前对着妹妹唯一的孩子道:“小清,外婆还在等你,只要你愿意和我走,陆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陆砚清凄凉而狼狈地笑出声。“如我这般道德沦丧的罪人之子,”他跪在父母的牌位前,因为觉得可笑,甚至笑出眼泪,“怎敢玷污你陆氏一族百年清誉?”

      陆惠钧沉默半晌,幽幽叹息:“小清,只要你认可你的陆姓,是我绍兴陆氏的陆,那么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陆砚清别过脸,置若罔闻。

      父母的惨死,舅舅的指责,邻里的指点,陆宅檐下白纸糊的灯笼在风中肆意飞舞,曾经欢声笑语的家一去不复返,陆砚清觉得这座古镇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留念。

      那年中元节,两个孩子沉默着在庭院烧经。金银箔投入聚宝盆,瞬间被火舌吞没,火光照在他们的脸上,幽光明灭,化成诡异的红。伴随最后一张纸钱在聚宝盆里化为灰烬,陆砚清拍拍膝盖,站起来:“走吧。”

      他们背负不多的行囊,锁上陆宅的大门,将陆氏夫妇的牌位和这段不堪的记忆都连同这座宅院深锁记忆深处,远赴天涯。夏夜里天悬星河,虫鸣啾啾,萤火漫天,他们背负不多的行囊,一路沉默步行,乌衣巷、朱雀桥,直至艮山门也远远被抛在身后。

      “枕书,我们没有家了。”

      “我们孑然于世,再没有父母、亲人、朋友……”

      “我的父母一生良善,然而这就是他们善良的代价,我再也不相信这世间还有公道可言。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恢复父亲的名誉,我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

      两个人最后遥望夜色下的艮桥镇的时候,裴枕书泪流满面:“砚清,天地浩大,我们该去哪里?”而陆砚清同样热泪盈眶,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与她抵额相触,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在告诉自己:“枕书,从此我们只有彼此,从此我只相信你。”

      一如十年之后,他在《无忧者》的歌词中写下:

      故事最后,你用浴火哀恸,泣血的眼瞳;
      质问我,天地何处有归冢。

      他们再没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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