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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转·紫钗记(8) ...

  •   陆梓君的遗书很长,他大约是在提笔时已经心怀必死的信念,所以选择完整记录下这个故事的起承转合。艮桥的风月无垠,少女的一颦一笑,都在他笔下变得鲜活纯粹,而他以生命为代价,将其封存。确保这段少年之爱,再不会经历人世坎坷而变得面目全非。

      潇湘水断,连城易碎;明同皎日,雁绝归书;千百斯年,生死罔极。陆梓君的爱情随着他的生命一道凝固了时间,化为永恒。

      裴枕书的诵读就在此处停了下来。

      季清让并不意外,吩咐道:“继续念。”

      裴枕书破天荒没有搭理他,一向将情绪控制得很好的她,此刻浑身都在发抖,双手紧紧攥着那份遗书,指关节发白,一如她惨白的脸色。

      长久饲养的乖巧宠物居然开始违背主人的命令,是厌倦了猫狗的画皮,彻底暴露蛇蝎的本性吗?季清让笑了:“裴枕书,我能耐着性子听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你应该庆幸。”

      他的指尖有节奏地轻敲几面:“来吧,就把你内心深处最不愿意触碰的疮疤挖开,让我看看,到底有多么鲜血淋漓——足不足够成为我原谅你的理由。”

      裴枕书强忍着,收回眼底那点酸涩,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季总真是心怀宽广,连我这样微不足道的蝼蚁,您都愿意宽恕。”

      是啊,裴莫,这一路走来的痛楚你皆一一承受,事到如今又有什么不敢回望的?不过是畸零飘落、空悲宿草的半生罢了。你冷血冷心,轻视人世一切情感,你早已不会疼痛,更不会退缩。

      不等季清让再说什么,她抖了抖纸张,继续面无表情地念了下去。

      其实后来的一切,裴枕书曾站在风雪里,笑着向苏婉讲述。她用词文雅,娓娓道来,一滴泪都没有流。

      包括说吴晓萍一耳光掴在她脸上,高声叫嚷着:“有本事你怎么不替你弟弟去死?”

      她表现得对这段经历毫不在乎。

      可这一切还没有结束,这个故事分明有后半折——

      陆氏夫妇赶到新塘派出所后,在携两个孩子离开前,他们决意找吴晓萍谈一谈。

      陆敏贤的想法很简单,在来广州的飞机上,因为深切地担忧,她一直在丈夫怀中啜泣。待见到两个孩子安然无恙后,她这才放下一颗高悬的心。同为母亲,她多么想告诉吴晓萍,裴珍娣真的是个好孩子,一路艰辛成长,却从未自怜自艾,是缝隙中依然坚韧生长的杂草,终有一日将开出美丽的花朵。她希望吴晓萍不要放弃这个女儿,不要斩断这个可怜的孩子心中最渴求的母爱。陆家愿意资助裴珍娣未来的学费,只愿吴晓萍能接纳这个女儿,至少,能让她在广州也有一个家,一个可以在假期小住十天半月的家。

      在派出所的调解室里,陆敏贤含泪讲述裴珍娣的遭遇,她觉得,都是经历过十月怀胎的女人,吴晓萍不可能无动于衷。“你离开家的这些年,珍珍和外婆相依为命,老人家真得很可怜,她不是不爱珍珍,只是一个人撑不下去了,才会想不开。”

      可惜陆敏贤想错了,吴晓萍不仅不爱裴珍娣,甚至对自己母亲的惨死都毫无怜悯之心。被重男轻女思想所桎梏的女性是不会认可母职之伟大的,她们鄙夷自己的性别,选择依附男性而生存,渴望生下含Y染色体的孩子,那是她们精神上的阳/具。她们是一生没有被爱过、更不懂得如何自爱的女萝,正因为她们受过苦难,所以才对同性的苦难视而不见,这其中包括自己、包括女儿、亦包括母亲。

      她对陆敏贤矫情的叙述感到厌烦,事实上,她有更在意的话题,多亏了苏天明的提醒:她当然不会接纳裴珍娣,这有经济上的考量,也有情感上的生疏。她恨裴珍娣——尽管我们的文化中习惯宣扬母爱的伟大,坚信“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可惜这只是一厢情愿的美好臆想。有那么多女人,她们甚至不明白婚姻的本质和生育的真相,她们自幼在“女儿是赔钱货”的观念中长大,没有得到充分的教育资源,她们什么都不明白,只是在匆忙中成长,在匆忙中迎接初/潮,又在匆忙中出嫁、怀孕、在产房内哀嚎着大小便失禁、继而抱着怀中的婴孩解开胸口的纽扣。

      没有人告诉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承受这种痛苦?又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后代继续重复这种痛苦?大家只是告诉她们,这是自古以来的习俗,这是延续民族血脉的根基,女人都是要出嫁的,女人都是要成为别人家的媳妇的,女人都是要生孩子的,女人都是更喜欢男孩的……无数女性度过了这样贫瘠无望的一生,她们从未见过别的出路,于是只好将这唯一的道路视为金规玉律,虔诚践行。

      所以她恨裴珍娣。是这个孩子的出生导致了她前半生的不幸,B超的误诊,前夫的殴打,婆家的白眼,一再的人流,她顶着“不会下蛋的母鸡”的头衔,在婆家屈辱地过了很多年。现任丈夫苏天明是这样温柔——他从不会动手打她!吴晓萍生怕苏天明会将裴珍娣的到来怪到她身上,幸好,幸好,一家之主不仅没怪她,还给她出了主意。

      吴晓萍对丈夫的建议深以为然,所以她表示,绝不同意陆氏夫妇将裴珍娣带回艮桥。

      陆敏贤原以为吴晓萍是被自己说服了,决意抚养这个女儿,虽然心生不舍,但裴珍娣回到亲生母亲的怀抱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建议说,团聚这事急不得,裴珍娣的户籍在艮桥,又上高二了,课业日益紧张,不能耽误,最好还是安心在艮桥念完高中,等高考完再做打算。

      “没这个必要。”吴晓萍表示,姑娘家的,迟早嫁人,读那么多书也是浪费,裴珍娣不如挑个牛仔厂去剪线头,九分钱一件计价,另有底薪,早日养活自己,给家庭减轻负担。

      “吴女士,你在开什么玩笑?”陆敏贤为此大为震惊,“珍珍还不到16周岁!她要高考、上大学、将来出国、留学,你怎么能让她辍学打工?这会毁了她一生的。”

      “哟,你这话说得,我们什么家庭啊?”吴晓萍皮笑肉不笑道,“还能有钱供她出国留学?”

      “是啊。”苏天明附和道,“她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帮家里减轻点负担了。”

      陆敏贤简直难以置信:“不,这太荒唐了。我决不能看着珍珍失学。”她表示一定要将裴珍娣带回艮桥,参加高考。

      苏天明冷笑起来:“你们非亲非故,有什么资格带走她?”他一拍桌子,喝道,“你问问这满屋子的警察,你们有资格吗?啊?”

      陆敏贤觉得这对夫妻真是胡搅蛮缠,莫名其妙的,他们不愿意让自己资助裴珍娣上学,偏要她辍学打工,这是个什么道理?还是陆思源担任校长多年,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家长,他按住陆敏贤的肩膀,缓缓开口:“那你们想怎么样呢?”

      图穷匕见,吴晓萍和苏天明说出来意,钱。

      钱是个好东西哇,能使磨推鬼、鬼打墙。吴晓萍振振有词:“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女儿,你们想带走也行,五万块!一分不能少。”

      陆敏贤目瞪口呆,再好的涵养都在此刻化作惊呼:“你们这是在讹钱!”

      她说对了,苏天明的主意就是讹钱,并表示,如果不让他讹钱,他就把裴珍娣许个当地的工友收彩礼,赚更多的钱。

      陆敏贤自幼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做派,除了她在学生时代和陆思源的爱情遭遇父母反对以至断绝父女关系外,她这一生再没吃过什么苦头。可以说,陆敏贤的一生,自始至终活在浪漫主义的高塔里,离世俗太远。她不了解人性可以为了利益,丑陋到什么地步。过程中陆敏贤也动了怒:“那这孩子我不要了,你们带走吧!”被陆思源一声低呵:“阿敏,不许这么说!”

      陆敏贤这才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过,言语是利刃,她不该被愤怒冲昏头脑,伤害身旁无辜的孩子。她缓了缓心神:“总之五万不可能。”

      苏天明倒也没指望他们真傻到会同意五万块的价格。于是他们开始漫长的讨价还价的过程,每一个新的价格都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膜里,又迅速被否决。陆砚清目睹大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架势,在角落的长沙发上坐立难安,直到吴晓萍将价格咬死在了两万,一分不能少。“我们从此钱货两讫。”他听见吴晓萍这样建议,丝毫没有意识到那所谓的“货物”指的是她的亲生女儿,一个活生生的、有尊严、独立的人。

      少年几乎生出一种本能的怜悯,不忍心再旁观这场荒唐的争吵,他转过身,看到裴珍娣蜷缩坐在沙发里,以一种几乎僵硬的动作将脸埋在膝盖里,双手捧头,捂住耳朵。似乎只要这样做,她就能把自己钻进地缝藏起来,当作不存在,逃避这场难堪。

      陆砚清知道自己搞砸了一切,他的一片好心,他的异想天开,他幻想的是母女重逢相拥而泣的脉脉温情,却忘了这世上并非每一个孩子,都是在父母的期待与爱中降临人间的。

      他错了。裴珍娣太渴望母爱,在漫长的时光与岁月里,她一遍又一遍地进行心理暗示,美化吴晓萍离家出走的行为。“她不是故意的,她也有难处”,这不能怪她,没有任何一个16周岁不到的少女能坦然接受自己被生母抛弃的事实。可是陆砚清不该带她来的,沉浸在自欺欺人的思念中固然可怜,却远比直面这种残忍的真相要好得多。

      少年站在裴珍娣面前,张开双手,像一个拥抱,他默默将自己的手覆上裴珍娣的手背,好像用两双手捂住耳朵就能帮她将争吵屏蔽得更彻底。“对不起,对不起。”他红着眼眶,以口型向她无声道歉,“都是我的错。”

      少女仿佛死去一样一动不动,陆砚清感到锥心的痛。

      四个大人最终将价格谈妥在了两万,庆幸派出所附近步行五分钟就有一家邮政储蓄,陆敏贤与丈夫在柜台取了两捆崭新的现金,装在信封里带了回来。

      其实裴珍娣父亲和弟弟的丧葬费统共才赔了一万九,一个裴珍娣,单纯从贩卖人口的角度来说,卖两万,2006年的两万,委实贵了些——君不见十几年后,还有网友理直气壮地叫嚣“两万彩礼这是要了我老X家的命啊”,可见生育机器都不值这个价。但苏天明在派出所摆出泼辣架势:“如今物价也贵了嘛。”

      “当着警察的面做个见证,”陆敏贤黑着脸将现金甩到桌子上,竭力压抑心中怒火,“两万块在这里一分不少,你们点清楚。我有言在先,从今往后,裴珍娣这个孩子和你们再无瓜葛。”

      他们草拟了一份声明,是吴晓萍和裴珍娣断绝母女关系,今后也不需要裴珍娣养老的协议。当然,这种协议在法律上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在情理和道义上,在民众朴素的价值观里,确是吴晓萍同意以两万块的价格将女儿卖给陆家。

      吴晓萍和陆思源签下名字,摁下指印,一式两份,继而迫不及待去拿钱。厚厚两打钞票捏在手里,有种沉甸甸的幸福感,苏天明夫妻俩喜笑颜开,各拿起一叠钞票开始清点:“二、四、六、八……”派出所的调解室里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只剩他们彼此起伏的报数声。苏天明不忘抱怨:“欸,侬小点声撒,我都数不清了。”

      裴珍娣在这一刻站了起来,猛地推开陆砚清,少年被她撞得一个踉跄,往后跌了两步才站住。下意识顺着她行动的方向望过去:“珍珍,你……”

      于是他目睹了此生最为悲伤的一幕。

      裴珍娣惨白着一张脸,形如鬼魅,飞快地向吴晓萍冲过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谁都没有料到,吴晓萍被撞得重心不稳,从圆椅上摔了下去,不由“哎呦”一声,旋即惨声尖叫起来:“你在干什么?啊——你松嘴啊,疼,啊——!”

      裴珍娣整个扑向她,两个人纠缠着,一起滚跌到地上。裴珍娣在混乱中咬住吴晓萍的一只手,吴晓萍疼得嗷嗷直叫,冷汗直流:“小畜生,你放手啊!”她发了疯似的拼命地打她、踹她、扇她耳光,试图挣脱她的钳制,却终是徒劳,只好发出更凄厉的尖叫。

      苏天明和陆思源两个大男人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上前试图将她们分开。

      可是少女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她瞪圆了一双眼睛,两只手紧紧拽住吴晓萍的手腕借力,像某种肉食性动物锁住了猎物的咽喉,无论如何不肯松口,吴晓萍雨点般的耳光甩在她脸上,扯下她大把的头发,她避也不避,却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只有吴晓萍疼得鬼哭狼嚎,满地打滚,无论如何也甩不开这条咬上来的毒蛇:“啊啊啊,救我啊——!”

      最后叫了好几个警察一起帮忙,经验丰富的民警捏住裴珍娣的下颌,逼她颌骨脱臼,这才使她泄了力。两个警察甚至用上抓捕囚犯的姿势,将她的双手绞在背后,拿膝盖顶住她的脖颈,将她整个身体死死压在地上,以这种屈辱的姿势制服了她。陆砚清慌忙赶了上去,浑身发抖,声音发颤:“珍珍!”

      吴晓萍将受伤的手举在半空,疼得倒吸凉气,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手被彻底咬掉了一块肉,留下触目惊心的半圆形齿痕,鲜血淋漓,露出森森白骨。

      吴晓萍的伤势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简直难以置信,纷纷将目光转向那个被制服的少女。她喘着粗气,鬓发凌乱,脸颊肿胀,双眼赤红,鲜血顺着她的嘴角往外流淌——她的嘴里,缓缓吐出一块从人身上撕咬下来的组织,血肉模糊。

      陆敏贤不敢相信这是最乖巧的少女能做出的事,整个人支撑不住,瘫软在丈夫怀中哀泣,而裴珍娣完全无动于衷。她的一双眼睛只顾死死盯着吴晓萍身上,这个赐予她生命的女人,世人将此称之为“母亲”。陆砚清从未见少女流露过如此恐怖的眼神——爱、恨、眷恋、不舍、悲伤,一切都远去了,仿佛她将从此割舍掉这些无用的情绪,那双美丽的眼眸中只剩无尽的幽冷与漠然。

      吴晓萍简直被她盯得心底发毛,连滚带爬地冲上去,甩了她两记耳光,怒骂道:“小畜生,你还敢瞪我?”

      裴珍娣无声微笑了起来。

      “父母之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

      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听她默诵《韩非子·六反》,她的半边脸颊被压在瓷砖上,表情扭曲,连牙齿缝里都是血,而她嘴唇翕动,一字一句,清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吴晓萍,杀了我吧,否则我会杀了你的。我要将你——挫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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