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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转·紫钗记(4) ...

  •   陆砚清收获生命里第一个没有任何庆祝仪式的生日,也迎来第一个长久的失眠之夜。少年沿袭陆家谦和礼让的家风,养就细腻心绪,注定使他比同龄男生拥有更多共情能力,想到自己在期待切蛋糕的同时,周遭还有如此人间疾苦,他感到很难过。

      第二天清晨,他从书桌抽屉下取出一沓现金,有十块二十块的,也有崭新的百元连号钞,交给父亲:“爸,既然那个女孩子家境不好,那这些能捐给她当医药费吗?”

      那是陆砚清新收的压岁钱,还没来得及存进银行。陆思源接过去,掂量两下,说:“没了这个,你很多游戏光盘和漫画书,像《犬夜叉》《钢炼》那些,可都买不起了。”

      “我知道。”陆砚清点点头,坚定道,“但是君子以振民育德,臻于至善。”

      儒家思想追求的济世救民情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未必像嘴皮子一碰那么轻巧。陆思源望着眼前身姿愈发挺拔的清俊少年,终于意识到他已摆脱纯粹的稚嫩,不由欣慰:“好孩子。”将钱还给他,“你且留着,昨晚学校的老师还有村委会的干部临时凑了三千块,医药费暂时还是够用的。若之后需要号召全校捐款,你再拿出来。”

      陆砚清就这么结束了有史以来最短暂的一个寒假,2月8号开学那天,他依靠父亲安排,顺利插班至艮山中学初二(10)班。“我给同学们介绍一下,这位是从余姜外国语学校转来的陆砚清。”班主任在黑板上龙飞凤舞,书写他的姓名,“今后大家要好好相处,帮助新同学快速融入班级环境。”

      余外诶,传说中的“贵族”学校,学生大多家世显赫,非富即贵。

      这样的学生为什么要转学到乡镇?同学们对他的到来感到好奇,纷纷投来探寻的目光。但下课铃声响起,大家更多的关注点还是——“喂喂喂,听说了吗?新闻上都播了,我昨天在《城市日历》看到的!”

      “真是我们学校的?!”

      “对啊,就初一(2)班那个垃圾裴!你在食堂见过她吧?天天把剩饭剩菜装塑料袋里带回家也不嫌脏的那个。”

      陆砚清的新同桌叫林熠燚,显然父母认定他五行缺火缺的厉害。不过陆砚清觉得,照他一刻不肯消停的口舌,五行缺唾沫星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正与前后桌聊得火热,猛地想起自己迎来一个新同伴,便碰了一下陆砚清的手肘,邀请他加入话题:“你看新闻了吗?”

      “没有。”陆砚清正专注于写完老师布置的作业,摇头说,“我刚搬到艮桥,家里有线电视还没装。”

      “那我必须讲给你听,可好玩了。”林熠燚为人热情,兴致勃勃地与他分享八卦,“我们学校初一的,有个女生叫裴珍娣,前两天被她奶奶灌了农药,嗝屁了。”

      “哪儿嗝屁了?”前桌女生转过身,眄他一眼,反驳说,“明明脱离了生命危险。”

      “啊?!”林熠燚顿时满脸可惜,大声道,“喝了农药都没死?不愧是垃圾裴,丐帮帮主,神功护体,百毒不侵。”

      引发周围同学哄堂大笑。

      陆砚清却只注意到了他无意中吐露的那个名字,笔尖动作顿了顿,纸上瞬间洇开一团墨。他顾不得去找修正液,认真问:“你刚刚说,那个女生叫什么……?”

      “垃圾裴。”林熠燚的笑话把自己也逗乐了,“咱们学校的知名人物,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那种。”

      “我是问她的真名。”

      “哦,裴珍娣。”

      陆砚清猛地回想起生日那天的竹枝巷,有个衣裳单薄的女生推着三轮车在寒风中贩卖烟酒饮料。一面之缘,寥寥数语,他其实没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隐约记得她好像叫什么“真谛”,长得很漂亮。而悲剧就发生在当天夜晚,难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流传于他人口中的奇闻异事,如果突然和记忆中某个具体的人影联系起来,则受到的冲击力会成倍上升。陆砚清在放学后忍不住找到父亲,询问:“那个喝农药的女孩子怎么了?”

      “救回来了,不过很虚弱,还在住院。”陆思源初来乍到,便碰上这样的事故,虽与学校无关,到底是学校的学生,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也需料理妥当。这两天一直忙前忙后,顶着眼下乌青耐心回答他,“昨天桐隐电视台播了这条新闻,反响挺热烈,许多市民打电话要捐款。”

      陆砚清犹豫片刻:“爸,我能去看看她吗?”

      陆思源不疑有他,欣然应允:“好啊,正好你妈说这孩子可怜,想给她煲点汤补补身体,周末我负责送去。你想去的话,我带你一起。”

      那个周末,陆砚清手提陆敏贤熬的骨头汤,随父亲来到桐隐市红十字医院。桐隐作为余姜下辖的县级市,两地相隔不远,但很奇怪,从没有桐隐人或是余姜人会认为彼此属于同乡。陆砚清自幼跟随父母去过很多国家和地区旅游,却是第一次踏足这座小城,街道两侧栽满法国梧桐,黄叶凋敝,满目枯槁颜色,他将围巾往上提了提,遮住口鼻,以抵御刺骨的寒风。

      医院不是一个令人心情愉悦的地方,充斥难闻的消毒/药水味,即使在白天,走廊依然亮着冷白的灯,陆砚清穿过嘈杂的人群,终于来到住院部六楼。透过窗户,看到病房之内,最靠窗的那床少女似是睡着了,脸庞陷进洁白枕套,氧气罩模糊了面容,但她垂落被子外的一只手,红肿溃烂,布满冻疮,再眼熟不过。

      果真是她!

      数日前的雪中初遇,今日的病房重逢,背景都是天地间最纯洁的白,神圣无瑕,不掺杂一丝悲伤。

      猜测得到验证,陆砚清心绪微动,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碰巧有病人家属拎着热水瓶从里面开门,“吱嘎”一声,带动门上某块牌子晃动,陆砚清这才注意到病房门外悬挂有记录卡,登载每一位病人的姓名,上面赫然写着:13床 裴珍娣。

      少年僵立原地,浓墨染就的眸中瞳孔放大,倾泻万分错愕。

      他这才知道她的名字——珍娣——而非什么红莲真谛。

      姓名是父母给予孩子的祈祷祝愿,牵扯一生宿命悲欢,显然她的父母,在她身上郑重托付的心愿是:

      珍爱她的弟弟。

      胸腔泛起一阵酸涩,陆砚清在蜜糖罐子里生活成长了十四年,于这一刻,方触及到华夏文明中基于性别而孕育的、最原始广泛的残忍。

      ·

      尽管之后两人拥有整整十七年的爱恨纠缠,但生命里的第二次相遇,未能有只言片语的交流,全程是陆砚清单方面的远观。

      裴珍娣陷入昏迷,一直没有醒。负责换药的护士长解释说她长期营养不良,体质虚弱,能从鬼门关抢救回来,过程凶险不易,在ICU待了三天才彻底脱离生命危险,转回普通病房。而且,护士长说到这里略有怒意,昨天电视台、报社先后来了一堆记者,又是采访,又是录像,打算做跟踪报道,逼她一遍遍回忆外婆是如何拿掺杂农药的可乐瓶子往她喉咙灌的细节。还要她陈述生母的信息——说是要帮助她寻找离家出走的母亲。

      “想不想妈妈?想不想妈妈回家?当着镜头有什么话想对妈妈说?”

      采访过程中裴珍娣哭泣至过呼吸,十指僵硬蜷缩,无法自主伸展,以至心力憔悴,迟迟无法苏醒。

      “这种女人有什么值得找的?她但凡挂念孩子一分,当初也干不出私奔这种不作兴的丑事。”已为人母的护士长面临这种事,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其中,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扭头见陆砚清怀里还抱着一只保温瓶,忙接过来,和蔼道,“你放心,待她醒了,我亲自喂她。”

      这时又变回那个专注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

      陆砚清将骨头汤递过去,低声道谢。

      回家后陆砚清将自己在竹枝巷看戏时的经历坦诚告诉母亲。“原来是她,怪不得要去摆摊挣钱补贴家用。”陆敏贤颇为感慨。

      艮桥巴掌大的地方,闹出这样的新闻,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四邻热情,“那个苦命丫头,陆家媳妇你刚来,可能不知道……”主动攀谈,向她透露许多内情。于是陆敏贤得知,那是个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女孩,独自照顾着跛一足、眇一目的外婆,孝顺懂事。十三岁的孩子,需养鸡喂猪,下地插秧掰玉米,攒废品卖钱,早早承担生活艰辛。经常连饭都舍不得吃,学校向她提供免费午餐,她选择挨饿将饭菜带回家给外婆补充营养。

      难得是她聪颖绝顶,从未放弃学业,这样艰苦的条件下竟能保持全年级第一的好成绩。教过她的老师均交口相赞,称她记忆力超群,过目不忘,“曾有同学将她的试卷撕碎扔进垃圾桶,试图栽赃她没有写作业,而她当着全班的面将整张卷子连题目带答案一一背诵,只字不差”。

      其实从事教育行业的人都深有体会,绝大部分学生的智力一如他们的父母,堪称平庸,像裴珍娣这样近乎“天才”的孩子百年难遇。陆敏贤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跟随丈夫来到南方,当了一名培训机构的钢琴老师,教过太多完全没有天赋的学生,本能地对裴珍娣生出好感,说:“可怜见的,我们要如何才能帮到她?”

      她的疑问没有持续太久,半个月后的早读课,烟雨朦胧,有同学眼尖,看见初一(2)班班主任官洁瑜陪伴一个鬓角簪白花的少女撑伞走进校园。

      “喝农药的垃圾裴回来上课了!”

      整栋教学楼为此轰动,各班同学交头接耳,激动分享这则新闻,连课文都念得漫不经心。陆砚清临窗而坐,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看来她已康复,少年感到欣慰,继续埋头背诵英文单词。

      那日有雨,第二节课后的早操被取消。同桌林熠燚去小卖部购买零食,忽然空着手跑回来,拽他的衣袖:“走,看热闹去。”

      陆砚清莫名其妙:“怎么了?”

      林熠燚满脸神秘:“到了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已经来到走廊拐角处的女生厕所,平时属于绝对没有男生敢多看一眼的禁地。但此时此刻,女厕外人头攒动,被围得水泄不通。林熠燚连说了几遍“借过,哥儿们借个道”,这才携陆砚清艰难挤到前排,看清厕所之内,几个高年级学生高举洗拖把的水桶,正在教训一个女孩。

      “喂,我看你是农药喝成哑巴了?懂不懂礼貌?”为首的女学生挑染了一撮黄毛,这种在校园里被明令禁止的行为,昭示她“问题生”的身份,“见到老子不打招呼,你找死是吧?”

      她回首问众人:“要不要倒?”

      有好事者应和:“倒啊!”

      更多的学生本是凑热闹围过来观望,听到这样这样的回应,一时爆发嬉笑。于是黄毛女生亲自接过手下递的那桶水,准备向少女头上泼去。

      这是学校,这是课间,陆砚清惊讶于这样的欺凌行为居然能堂而皇之地发生,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拦,手腕被林熠燚扣住。对方奇怪看他:“你干什么?”

      “她们在欺负人。”

      林熠燚差点叫起来:“Oh,My God!”他模拟着译制片中夸张的语气,拽陆砚清出人群,压低声音问,“你不会要帮那个垃圾裴吧?哥儿们,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劝你别,除非你想和她一样变成全校的笑柄。”

      陆砚清说:“可是——”

      “好了,我是带你看热闹,不是让你多管闲事。”林熠燚推着他的后背往教室走,“那几个女生都是学校的混混,谁和垃圾裴做朋友,她们就欺负谁。你难道没有发现吗?垃圾裴一个朋友也没有。”

      “……”

      墙角内,少女整个人缩成一团,无处可避,任由凉水倾盆浇下。凉意刺骨袭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余光瞥见一双白球鞋停在自己面前。要浇第二桶了吗?她这样想着,咬紧下唇,仰起脸,准备坦然接受命运,却正对一双温柔眉目,如水明澈。

      是少年挤开人群,跑到她面前,弯下腰,伸出手,面带微笑:“不要怕,我带你去找老师。”

      你有没有经历过学生时代?

      在你学生时代的全部记忆中,是否存在过这样一个或几个学生,因为家境贫寒被歧视鄙夷,或者因为家境富裕遭羡慕嫉妒;因为性格内向受排挤孤立,或者因为开朗活泼被造谣早恋淫/乱;因为发育期被嘲笑肥猪,又或者因为个子瘦小被欺辱;因为成绩垫底获评价愚笨,或者因为成绩优异被讥讽书呆子……总之,他们因为某个莫名的理由,开始承受同龄人的讽刺、奚落和刁难。

      这些,后来被我们称之为“校园暴力”。

      或许你不是向他们发难的罪魁祸首,但是枪打出头鸟,不受欢迎是原罪,不合群是原罪,一个人上厕所、去食堂是原罪……你既生活在这个集体中,便不敢违抗大多数人的意志,不愿迎来同样被孤立被排挤的结局,所以你选择了冷眼旁观,做沉默的帮凶。

      这是最纯真无邪的校园生活吗?不,这只是一群还在念书的乌合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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