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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承·南柯梦(8) ...

  •   许云声记得,自己与裴枕书相遇是在2014年,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春。

      著名学者周念笙赶赴余姜市参加一个非遗相关的研讨会,他与许云声的师父,国家一级演员、梅花奖得主孟祺是多年好友。既远道而来,孟祺夫妇自然要尽地主之谊,特意约下南湖外一家私房菜馆子。作为孟祺的爱徒之一,许云声也被叫上作陪。

      当日余姜春雨淅沥,阴寒料峭——江南城镇总是如此,笼在飞花柳絮里,浸在烟雨残梦中,无限哀愁。幸而饭店地址闹中取静,环境清幽,阁楼之上别有洞天,帘后倩影摇晃,伴随铮铮琴音响起,弹的是一曲《良宵引》。侍者将他们引入二楼包厢,中式古典风格的装饰,窗台视野极佳,远远瞥见群山翠青压尽天色,南湖水雾氤氲,湖面上有乌篷船慢悠悠,天地一蓑舟。

      许云声作为晚辈,待师父、师娘入座后便叫来服务生点单,需兼顾各人口味,且不能少余姜当地特色菜,冷盘热菜汤羹点心,一通忙碌后侍者询问:“现在就上菜吗?”他抬头看了一眼墙角老式座钟,钟摆左右摇晃,长短针指向六点零五,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他摇了摇头,吩咐:“叫起吧。”

      周念笙一行迟到了约一个小时。那是个方额阔面的中年人,知天命的年纪,眉目慈祥,耳垂厚重,活脱脱像灵隐寺供奉的佛像。进门就笑:“哎呀,老孟,阿霖,真是对不住,路上堵车。”随手解下外裳,身后跟随的年轻女生——许云声只当她是助理或者秘书,右耳还戴着一只蓝牙耳机——立即接过,抖了两下,抚平褶皱,悄然悬挂至衣帽架。

      孟祺夫妇盛情邀他上座:“今天下雨,又是晚高峰,自然堵得厉害。”

      “是啊,堵得我一阵恍惚,以为自己还在西直门,心道司机师傅怎么不和我讲单口相声。”周念笙虽是余姜本地人,但定居北京三十年,早已是一口京腔,说起话来风趣幽默。转脸见到许云声,“哟”了一声:“你就是泊舟吧?常听老孟提起,倒没见过面。”

      许云声乖巧上前,双掌合十,欠身鞠躬问候。周念笙上下细打量,又命他原地转了一圈,不住点头,蔼声赞许道:“瞧瞧这身段,我就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小生。”

      师娘邹霖在一旁抿着唇直笑:“哎哟哟,这话说得,我可不爱听了——明明我们家老孟年轻时也不差。”

      周念笙闻言哈哈大笑,回忆说:“可不是,老孟年轻时生得实梗嬁样,差点被送去学闺门旦。”

      孟祺笑着摆手,很惭愧:“陈年旧事,你还提它作甚么。”

      他们多年未见,本该有说不完的热络寒暄,但周念笙意不在此。他似想起什么,伸出手来郑重介绍。“啊,对了,这位是我研究室的女学生。裴裴,过来,同你孟叔叔、邹阿姨,还有——”他的目光在许云声身上停滞,“泊舟哥哥打个招呼。”

      进门时那个负责悬挂外套的年轻女人轻步上前。原来并非助理或者秘书。声音端得轻柔,笑语盈盈:“许老师怕是比我还要小两岁呢,怎么好叫哥哥?”

      她仰起脸来,意外是一张容色倾城的脸庞,眉修得细而弯,颜色浅淡,仿佛小重山,正笼着窗外靡靡烟雨,惹人遐想。许云声对上她那双清澄水眸,竟有片刻失神,耳边听她自我介绍道:“您好,初次见面,我是裴枕书。”

      裴枕书,跃然纸上的书卷气息,发音都在唇边或舌尖,平仄平,很动听。

      许云声回过神来,伸出手,颔首:“你好,我是许泊舟。”

      “我很喜欢您饰演的淳于棼。”伴随话音,一只纤细而柔软的手落入他掌心,略带凉意,仿佛蝴蝶轻栖枝头,瞬间又展翅抽离,仅留下若有若无的细腻触感。

      以至于后来许云声回忆起这幕相遇,总觉得像极了张爱玲笔下的黯淡夜空,月亮是玉色缎子上弹落的香灰——分明那晚有雨,阴云沉沉,寻不见一丝月光。但莫名地就是像,那种孤寂寥落的氛围。夜幕四合,琴音掩盖在雨声中,觥筹交错,纸醉金迷,他是葛薇龙吗?抬眼望见乔琪乔白皙而无血色的脸庞,眼底的光湮在低眸浅笑一刹,明知是不妙,但依然触动心弦。

      那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许云声作为晚辈,坐在最下首,只需低头沉默消灭菜肴偶尔碰个杯即可,没别的任务。倒是裴枕书坐在周念笙身侧,添茶倒酒布菜,体贴入微,一刻不得闲。期间周念笙提到某句典故,忽然忘记出处,一时哑言,裴枕书不着痕迹地替他补充:“周老,是《北青萝》。”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她当日穿了一件素色长衫,传统倒大袖,宽大不显腰身,衣襟有几朵落樱刺绣,栩栩如生,伴随头顶微黄的光束笼下来,将她的诵念衬托得无暇又圣洁。

      周念笙遂夸她记性好,对孟祺解释说,裴裴是他昔日同窗的女儿,今年研二,方向是戏剧戏曲学。“坦白说,她的剧本写得还稚嫩,昆曲新编戏《西湖梦寻》入围了今年的曹禺剧本奖,不知能否最终获奖。不过我想,总要给年轻人一个试错的机会,若当初代老师举贤避亲,也就没了泊舟那版《南柯梦》的大获成功,老孟,你说是不是?”

      甚至把许云声的经历推出来做佐证,言下之意,便是无论如何都要为学生的前程铺垫了。孟祺酒至酣处,大笑:“即能入围,便说明是好本子,念笙,你不可替学生菲薄。”转向裴枕书,“把你的剧本发我看看,我去同代老师商量,看要不要排一出,虽然今年新编戏项目的经费该申报的,早申报完了,但为了念笙,我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

      周念笙大喜,回头望自己的爱徒,爱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裴裴,听到了没有?还不给你孟叔叔敬酒?”

      裴枕书微笑端起酒杯,举向孟祺,恭敬道:“晚生敬您一杯。”

      她加上孟祺的微信,将剧本文档发给他。相应的,也顺便加上了许云声的联系方式:“日后还要向您多请教。”说这话时,呈现在许云声面前的是一张白皙如玉的脸庞,连唇弧勾勒的角度都温婉。

      “哪、哪里,您客气了。”许云声大概是不胜酒力,在裴枕书的微笑注视下,竟觉得脸颊发烫,只得轻咳了一声掩去尴尬,低头通过了好友申请。至此,他与裴枕书再没有别的交谈。

      宴席散后,许云声顺道坐上师父师娘的车回家。邹霖全程没有饮酒,此时负责开车,这才撇了撇嘴,显出一丝不满的意味来:“正经夫人不带,单独带个女学生来出差,倒也不怕流言蜚语。”

      孟祺喝得半醉,歪在后座上闭目养神,不以为意:“念笙虽说爱风流了些,到底为人师表,不会做出那些荒唐事的。”

      “呵。”邹霖发出冷笑,透过后视镜眄他一眼,“你到敢替他打这个包票,我却不敢信——你们这些男人,有几个能管住□□里的那二两肉的?”

      “你!”孟祺霎时大怒,登地弹坐起来,刚欲发作,又自觉理亏,只得涨红了脸皮,咬牙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非翻来覆去地说,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邹霖嘴角牵扯出讥讽的笑容,“看你这副瘪三样,多有意思。”

      许云声静默听完全程,不便插嘴长辈间的争吵,又在逼仄的车厢里感到如坐针毡,庆幸下个路口就到了他的小区门外,他恭敬谢过师娘的接送,几乎是逃也似的跳下车,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夜雨细如丝,许云声喝了些酒,待晚风浸润周身时,只觉得脚步轻浮。他勉力支撑回到家,四下空无一人,他也不着急开灯,黑暗中孤身静坐在窗前,感慨原来所谓伉俪情深的幸福婚姻,掀开精心描摹的假面,背地里照样是一地鸡毛,满目狼藉。这样想着,脑海却不知怎的浮现裴枕书在席间低眸浅笑的倩影,竟是长久的心旌摇荡。

      许云声忍不住拿起手机,对着微信里与裴枕书的聊天界面沉默半晌。依他的性格,自然做不出主动询问裴枕书是否安全回到酒店这种搭讪行为,犹豫半天,他点进她的朋友圈。

      最新一条定位在潭柘寺,是她与同学们秋游后的合影。许云声放大照片,仔细欣赏那抹站在角落里的倩影,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不得不承认,那真是一种出尘的美丽。

      幸而手机在此时振动,打断他飘远的心绪。是梅琳发来的微信,不过普通的吐槽:“一大早就收到拒信,这帮美国佬起得真早。”

      许云声微微一笑,回复她:“你也起得很早啊。”

      ——庆幸他还拥有梅琳,所以无需恐惧婚姻的囚牢,也无需贪恋那缥缈遥远的美丽。许云声如是想。

      省昆很快通过了《西湖梦寻》这个项目,省/文/化/厅对此极为支持,批准了专项经费,采用全新舞美服装设计,临时取代了另一部作品成为省昆成立六十周年的献礼剧目。如此阵仗,全凭周念笙动用几乎一切人脉,四处奔波游说。甚至裴枕书当时在企业实习,空闲有限,两次剧本研讨会都是周念笙亲自参加,总结主创的修改意见。

      孟祺圈内盛名显赫,已多年不排新戏,连演出量都刻意减少,尽可能将机会让给爱徒。至如今也是不能拂老友薄面,亲自出演男主角张岱,以增加首演的话题度。

      许云声当然读过《西湖梦寻》的剧本,作者署名“御小鵹”,那正是裴枕书使用的笔名。故事从张岱一生着笔,由最初年少纨绔,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到后来隐世避祸,折鼎病琴,食不果腹。乘舟至湖心亭看雾凇沆砀,回首半生倥偬,尽数梦幻。不得不承认,其文辞清丽优美,极具空灵禅意,是近来少见的新编戏佳作。

      只是,相较于它的优秀,它的排场仍显过分隆重。以至省昆内部议论纷纷,毕竟这样来势汹汹的关系户,自许云声之后,还是头一遭。

      许云声顶着“梨园第一关系户”的头衔多年,对谣言应有的套路早已摸了个八分熟,自然清楚同事们会议论些什么。无非周念笙和发妻分居日久,又对这个女学生关怀备至,呕心沥血,四处引荐,甚至要为她专门成立个工作室。“美貌真是资本,旁人眼红不来的”。

      对于这样的传言,孟祺自然嗤之以鼻。他虽不敢在酒后反驳妻子的言论,却在闲聊时告诉许云声:“那是念笙大学同学的女儿,那位同学前几年自杀离世了。故人遗孤,自然要偏爱些。”

      顿了顿,到底忍不住和徒弟吐露一句心声:“再者念笙才华洋溢,配个美人也是佳话。我们唱的那些戏词,哪个不是才子佳人鸳鸯爱侣——你说呢?”

      许云声没有接话。遗孤?他暗自惊讶于裴枕书的遭遇,毕竟她言辞文雅,举止矜持,处处彰显良好家教。他无意探寻她的隐私,但联想起那双幽潭般沉静的眼眸,到底让人生出些许爱怜情绪。

      谷雨时节,《西湖梦寻》首次带妆彩排,裴枕书向实习单位请了假,前来观摩,与演员们探讨细节处的改动。结束后孟祺说:“昨天阿霖回桐隐老家,摘了些竹林里的嫩笋,这可是难得的家乡味道,你给念笙带过去吧。”鲜笋寄存在食堂后厨的冰柜,他吩咐许云声陪同去取。

      员工食堂位置稍显偏远,需从十五贯楼乘电梯下去再步行穿过家属院楼。他们出电梯时才发现天色阴沉,竟有细雨如丝,悄然浸润阶前。许云声向通讯室里值班的同事借伞,同事叼着烟起身:“待我找找。”不慌不忙地翻着抽屉,目光却忍不住往站在走廊里等候的裴枕书身上瞄,脸上带着八卦的笑容,压低嗓音问:“泊舟,新谈的对象?眼光不错啊,比梅琳漂亮。”

      许云声连忙摆手否认,正色道:“不是的,她是《西湖梦寻》的编剧老师。”

      “哦~”同事拖长腔调,恍悟道,“周老的小老婆嘛,晓得的。”

      许云声下意识地抬头去望裴枕书。见她孤身站在廊下,同样也隔着一扇窗望着通讯室里的他们,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许云声不确定隔着一扇窗,裴枕书是否听到了这句话,一时尴尬无比,对同事低呵道:“不要这么说!”

      同事没想到他会发怒,倒有点委屈,笑道:“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开不得玩笑。”

      确实,在这个儒学文化的语境里,拿女人开几句黄腔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生气只能说明你斤斤计较、小肚鸡肠,没有一点娱乐精神。许云声只好嘀咕着说了句“抱歉”,接了伞,道了谢,匆匆走出来。却见檐下雨坠蹁跹,裴枕书并没有等待自己,已然只身走在雨里。许云声执伞快步赶上前,为她遮挡:“小心着凉。”

      裴枕书脚步一滞,侧过脸来,嫣然道:“抱歉,是我走神了。”

      隔得那么近的距离,许云声甚至能嗅到她发间隐约的香气,自然也注意到她眼下的乌青和明显的憔悴神态。是了,据说她现在在北京一家传媒公司实习,周念笙很不认同,认为这份工作于她今后体制内发展无益。许云声关切问:“是工作不开心吗?”

      裴枕书摇头:“没有。”

      她仰起脸,眺望远方朦胧山色,有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滴落,正从眼角划过,仿佛泪水晶莹。“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说这句话时,她容色平静,目光幽远无垠。

      这句诗她曾在初次见面的宴席上吟诵过一次。其意源于《楞严经》:人在世间,譬如微尘,何必拘于爱憎而苦于此心。那本是佛法修行的境界,许云声并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发出如此深沉感慨,仿佛某种不详的悲谶。

      然而谜底揭晓并不需要太漫长的等待,数周后,消息传来:

      2014年4月末,裴枕书向B大申请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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