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英雄(穆基那) ...

  •   到达旋雷的领地后,我被安置在了王都噶奥的一户普通人家中。那家的主人是个寡妇,惟一的儿子现在正在王宫的兵连服役。
      “哦,金毛领!”
      狼王旋雷显然早就向她交代过我的事情,因此她给我的第一声问候是用口音极重的通用语说的。
      “嗨,您好。”
      我也用通用语回答,同时谨慎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和她的家。不知是否是狼王的刻意安排,这个新家和我在梵涅朵尔的住处竟然相差无几,灰色毛发的女主人看上去也和我逝去的母亲年龄相仿。然而,她的身板却比我那单薄的犬族母亲结实多了,眼角的细皱纹里也不像我母亲一样渗着深深的悲苦和孤独,不仅如此,这位女主人的绿眼睛里甚至透着年轻人一样的光辉。
      “好了,孩子,我叫灰沙。”她搓了搓一双长着浅浅灰毛的大手,把我拉进了屋里:“你瞧,我的通用语说的可不怎么样,通用语是高官们的语言,我们这些平民可说不好。所以呢,要是你想在这儿生活得更好一点,最好跟我学学本地话。”
      这倒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而且我发现自己实在是喜欢这个说话爽快眼神坚强的妇人,于是我留了下来,开始和她一块生活。
      住到一起之后,我逐渐发现灰沙只算得上个王都的中下阶层平民。她的生活相当贫穷,家里又缺少壮劳力,我简直无法想象在我来之前她到底是如何操持一切的(当然作为一个八岁的小子我也帮不上她多少)。但是即便如此,灰沙却还是总能用一种乐观到不可思议的态度来面对生活。
      “哦,金毛领!”
      她总是用一种夸张而漫溢着快乐的口气叫我的名字。当灰沙走路的时候,她的脚步一跳一跳,轻快得就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哦,金毛领!”
      我就听着这样欢快的声音,和她一起生活了四年,这四年中,我们的关系十分融洽,虽然说不上无间如亲生母子,却也是远胜一般的亲戚。我也以为我已经很了解她了,但是一件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让我无意间瞥到了她那浮冰般的快乐下的真正情感。
      绿野月的一天,我正站在院子里帮她晾衣服,一只银白的貂突然绕过我的脚边,挤开了门缝,刺溜一下就往屋里钻,我忙俯身抓住它的尾巴,然而手一碰那东西就感到有些不对,又听见那边冲出屋的灰沙一声惊叫,便立刻松了手。
      银貂目标明确,一见灰沙就径直朝她跑过去,它用尖尖的小鼻子在她身上嗅了嗅,那豆粒大小的黑瞳仁儿里就闪出不属于动物的灵光来。
      “确认完毕,灰沙,现在有些来自王都的口信要传达给你。”
      银貂用两条后腿直立起来,口出狼语——这下我清楚了,怪不得刚才一碰它就感觉有点不对头,原来它并不是真正的动物,而是一位魔法创造出来的使者。
      “我在听,长官。”
      灰沙交叉着两手,端端正正地站着,严肃地点点头。我注意到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你的儿子逐风刚刚在兵房离开。”
      银貂轻描淡写地说。话音刚落,灰沙便猛一扬眉毛,眼睛瞪得大得吓人。这一瞬间,我从她眼中看到了她以前从未有过的表情:
      那就是绝望。
      我这才明白过来:“离开”的真正意义其实就是死亡。——那可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我不无感慨地想,同情地望着灰沙,准备冲过去安慰她。但是她竟并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哭出来。我看见她的手使劲绞着衣服的下摆,她的上牙咬紧了嘴唇,可是也仅此而已,她的眼里一星泪光都没有。
      “你的儿子是个英雄。”
      银貂又说,口气依然严肃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灰沙用力点着头,两只手几乎要把衣服的下摆扯烂了。
      “我想见见他。”
      她轻声说,被自己咬破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不行。”
      银貂的口气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种场合下多少显得有些残忍。
      “求求您,让我见见他吧。”
      灰沙又说了一遍,这一次连我都能看见她眼里那急切的哀求的神色。
      “我不应该答应你……”
      银貂再次发话,放松身体恢复四爪着地的状态,黑眼珠冷冰冰地打量着脸色煞白的灰沙:
      “……但是,念你的情况特殊,或许我可以考虑。”
      灰沙闻言,紧锁的眉头陡然舒展,她的眼里开始有东西闪动,嘴角却浮起叫我心酸的微笑。
      “谢谢您!!谢谢您!!!”她大声说,亮晶晶的泪眼里充满感激,就仿佛她的儿子即将复活一样。
      “不用谢,现在去你儿子的兵连,我在那里等你。”
      银貂说完,一摇尾巴,“噗”地一声消失在空气中。灰沙一刻也不耽误,扭身就往外跑,我急忙追了上去:
      “灰沙!你就这么走吗?”
      “我得快些!!金毛领!!”
      她头也不回地答道,疯了一样地狂奔着。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哭笑不得地站住了脚,提高嗓门冲她的背影大叫:
      “——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叫辆车会更快吗?”
      “……呃?”
      *************************
      最后,我叫了辆马车,陪着灰沙一起去了兵连。一路上她一言不发,一直别过脸望着车窗外飞驰后退的一切。我也知趣地没有打扰。马车里的气氛沉闷得像是一块硬邦邦的血冻。
      “到了。”
      车夫的这句话对于此刻的我们简直是特赦令。未等我说什么,灰沙已经先跳下了车,急急忙忙地往兵连走去,只留给我一个背影。我怔了怔,交完车钱也小跑着跟上了她。
      “灰沙……”
      我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能缓和气氛的话,题,然而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等你很久了,灰沙。”
      这位左颊有条丑陋疤痕的年轻银发军士不耐烦地说——他的声音和方才那只银貂完全一样。而且,叫我目瞪口呆的是,他的肩上竟耸着一对巨大的灰白羽翼!!他不是狼人!!他是头妖狼!!
      “对不起,对不起,长官!请让我进去吧!!”
      灰沙忙不迭地道歉,那副诚恐诚惶的表情叫我很不舒服。我还没有忘记自己和母亲在妖狼的国度梵涅朵尔所受的不公待遇,因此实在无法容忍一头妖狼在狼人的土地上这样对待我的同族!!于是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我当即冲上去大叫起来:
      “是谁允许你这么对狼人说话的,下贱的妖狼!!”
      灰沙顿时露出了惊吓的表情,用力把我往后推着。银发妖狼则只是垂下眼皮望着我——那个时候的我其实已经长得很高了,几乎与他齐平。但是他却偏要用这样一种夸张的动作来羞辱我。
      “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份儿,小不点,滚远点儿,我的拳头可不会像亲爱的保姆那么温柔地哄你睡觉。”
      他冷冷道,随即又抬起头望向灰沙:“道歉的话少说几句,我的时间宝贵,快来……”
      这话太不客气了,我也不打算再对他客气,干脆推开灰沙的手直扑上去,想狠狠给他几拳,然而这个看似远不及我强壮的妖狼竟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抬肘,便挡下了我粗鲁的拳头,接着,在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照着我的胸口就是一下,我立刻腾空而起,又重重摔在地上,疼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胜负瞬间已出,我遭遇惨败,但是依然口服心不服。
      “你是谁?!”我忍痛从地上爬起,恨恨地问他:“为什么明明是妖狼,却还敢在我们的土地上这么嚣张!?”
      他的蓝眼睛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死盯着我,脸上的肌肉不快地抽动了一下:
      “是打算报仇吗,臭小子?告诉你也无妨,我是特攻组的将军极光(音:拉格尔)。对于你这种因为脑壳上长了一层好看的金毛,就忘了检查自己脑子里是不是少根弦的小鬼来说,我的确是个危险嚣张的恶魔。”
      “棒极了,”我不顾脸色难看的灰沙的劝阻,咬牙切齿地答道:“我记住你的名字了,恶魔将军。”
      然而他却似乎并不屑于再理会我,只一个转身对灰沙道:“进来吧。”便向兵连走去。灰沙忙跟上他。我则捂着胸口恼火地跟在灰沙后面。
      “那边的小鬼,这里不是普通的兵连,我劝你最好先掂掂自己的胆有多沉,再决定是否进来。”
      我刚到大门口,极光就头也不回地来了这么一句。我可不想对这种奚落示弱。
      “去你的!!”
      我大声说,大步跨进了兵连。而就在这一刹那,极光回过了头,眼神里似乎隐约有了赞赏和笑意。但当我想仔细去确认时,他却已经把头扭回去了,并且加快了步子,害得我和灰沙只有小跑着才能跟上。
      这个兵连的确有点奇怪,我们跟着极光走了好远,却一个人也没碰上。这里冷清得就像一个坟场——而且还是个被遗弃的坟场。没有声音,没有活物的影子,只有一堵堵苍白的墙像死人脸般木无表情地望着我们。
      这里真的是兵连吗??
      我的心中刚刚升起这样的念头,极光便在一间兵房前停了下来。他抬手敲敲门,一个又瘦又干的狼人立刻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冲他鞠了个躬,道:
      “请进,将军。”
      我好奇地盯着这个头顶已经开始脱毛的老家伙,一时无法想通他这样的狼人为何也能呆在兵连。
      “进来吧。”极光扭身对我们冷冷一望,带着我们走进了这间兵房。兵房的里面竟也是一色耀眼的惨白:惨白的墙,惨白的天花板,靠墙一排排惨白的木床上都盖着惨白的裹尸布。我明白灰沙的儿子就在其中,忍不住担心地看了眼她的脸色——她的脸依然苍白,却很镇定。这让我暂时松了口气。
      “逐风在这里。”
      极光在最里面的一张床前停下来,掀开上面的白单,给我们看下面的那个狼人,而就在望到这具尸体的头一眼,我便感到喉咙里有什么一堵,之前做好的心理准备一下子一点用都没有了。
      我以为我会看到丑陋的伤疤,看到血肉模糊的脸或者剖开的胸腔……或者其他什么的,但是都没有,我看到的只有一具了无生气却干干净净的身体。
      然而这身体是畸形的,是像噩梦中的魔怪一样扭曲恐怖存在。它的上半身异常短促,仿佛曾被人凭空砍去了半截,往下的腰极窄,上面的肩却极宽,胸前肌肉呈突起的巨大半球状,像个可怕的肿瘤。它的胳膊的形状也很不正常,几乎已经完全失掉了手的形状,倒更像是烤干的鸟爪。总之它身上只有脑袋和双腿还算正常——可是,这我就不明白了:刚才是个糟老头,现在又来了个严重畸形,这些狼人难道都是兵连的?他们这些老弱残兵怎么参加战斗?
      “他的翅膀因为腐烂得不成样子已经被我们拔掉了。”
      几分钟的沉默后,极光冷不丁地冲已经红了眼圈的灰沙来了这么一句。
      “翅膀?”吃惊不已的我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发出了一个傻里傻气的声音,把极光轻蔑的目光引了过来:
      “是啊,我不是早说过了吗?逐风是穆基那啊。”
      这里我要解释下:“穆基那”是狼人语中“英雄”一词的发音,但同时也被我们用作一个专有名词称呼风狼。对,就是你们传说中的风狼——一种长着翅膀和羽毛的狼人。他们是我们饶勇善战的空军主力,曾一度令我们的仇敌吸血鬼闻风丧胆。
      然而,恐怕你们这些外族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那适于飞行的生理构造其实并非天生,而是后天改造而成的吧?而那个改造的过程何其残酷,更是连我们本族的普通人都鲜有人知。
      那时我也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头风狼——离开了天空的他们显得如此狼狈凄惨,简直让我不敢正视。但与我不同的是,极光落在尸体上的眼神却平静而冷漠,显然早就见多了这种场面;甚至于作为当事人的灰沙都以极大的毅力忍住了泪水,神色都远比我要镇定。
      我突然意识到在进门前,极光给我的那句话很可能根本不是奚落,而是一句善意的劝阻——我的确还没做好亲眼见到这一幕的准备。
      “时间差不多了。”
      又过了一小会儿,极光对灰沙说:“我们该走了。”
      “……再等一下……”
      灰沙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满脸哀求的神色。
      “不行,再拖下去会耽误他的下葬。”极光一点也不肯通融:“你该不会希望他在这么热的初夏烂在屋里头吧?”
      “不,不,不……”
      一直强装镇定的灰沙立刻手脚大乱,脑袋摇得颈骨都“咯咯”响:“我这就走,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她一边低声下气地道歉一边往后退,却迟迟不肯转身,直到眼睁睁地看见极光重新将裹尸布拉上,才不得不强迫自己偏过了头,像躲避瘟疫一般快步出了门。
      说是快步走,其实就是小跑,我本想紧跑几步过去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应付她的眼泪,最后我只得停住了脚,像根木桩子似的呆杵在了原地。而就在我看着她抹着眼泪迈出门槛的那一刻,一声痛苦的尖叫突然划破了这个可怕的兵连死气沉沉的天空。
      我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几个强壮的狼人正把一位痛苦呻吟的风狼抬出兵房——他的身体和逐风一样已经畸形,过分宽阔的肩膀上用绷带紧缠着一对满是血迹的翅膀。而他身后,另外两个正常的狼人正把一具被割掉了翅膀的羽人尸体拖向房后。
      我看着这残忍的一幕,惊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站在那儿只剩下张口结舌的力气。
      “用不着担心,那对翅膀是新移植的,他还不会死。”
      极光平静的声音猛然在我身后响起。而他的平静令我突然万分恐惧,于是我连头也没回撒腿就跑,一直跑出了兵连,赶上灰沙并且像个小孩一样扯住了她的衣袖才感觉好了些——然而直到上了马车,我还感到小腿凉凉的,像是没进了白毛月的冰河。
      回去之后,灰沙大病一场,发了六天六夜的高烧。幸好十二岁的我已经早早具备了和成年狼人相似的强壮体格,那些天一直是我在照顾她和这个不像样子的家。我以为情况已经很糟糕了,却没想到最糟糕的事竟是在灰沙醒来后发生的。
      烧退后的灰沙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逐风你不能去兵连!”
      我一开始还以为她只是悲伤过度导致的短时间的精神恍惚,也没有太在意。然而接下来一切却并未好转。过了几天,灰沙终于可以下地了,她的精神状态却更加糟糕。她不能认出我,并且开始乱扔手边的东西,最后甚至发展到出手伤人。
      最悬乎的一次,我险些被她用砍柴的长刀砍掉一只耳朵。我这才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然而还是觉悟得太晚了。当天夜里,我一个不留神,灰沙便一头撞向窗户,碎玻璃又碰巧割破了她的喉管,于是她当即毙命,连遗言也没有留下一句。
      陪伴了我四年的养母就这样走了,她到死都没有再清醒过来,但是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因为清醒只会让她不得不再次面对独子凄惨死去的残酷现实。
      而就在第二天,极光的银貂使者窜进了我们的家。我知道对灰沙来说,一切可怕的现实都早已过去,而对我来说,最残酷的现实可能刚刚开始。
      “金毛领,旋雷族长召你去王穹,现在——马上。”
      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眼中的不满,他把最后这个词语说得尤其重。
      “那灰沙怎么办,先生?”
      我冷冷问这个铁石心肠的怪物——我永远不会像灰沙那样叫他“长官”,因为我已经不能容忍在他的傲慢的目光下再承认一次自己的卑微。
      “下葬的事用不着你这个傻小子操心——族长的时间可不能都浪费在这种事上,快走。”
      他刻薄地说。
      “哪种事?”
      再也忍不下去的我终于愤怒地爆发了:“难道只有族长的时间算时间,普通狼人的命就不算命了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银貂咧开了嘴,露出一口细密的尖牙,好象在恐吓我——可惜的是他的体形可不怎么适合这种事。这次我连回答也懒得给他,干脆一脚冲这只银貂踩了下去。这小小的魔法使者在我脚下毫无还手之力,惨叫一声便消失了。我冷笑了声,走进屋里抱出养母的尸体,大步走向门口,想要叫辆车子,却突然发现门口还站着另一个人,登时呆住了。
      ——是极光本人,依然一脸平静,不见怒色但却凛然逼人。
      “纠正一下,我是女士不是先生。”
      “他”用蓝眼睛直直逼视着我,淡淡道,接着就是毫无预兆的一拳。
      这结结实实的一拳正落在呆怔着的我的下巴上,我当场失去了知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