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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暗狱深处的囚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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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夏——”
伴着这个低沉得有如闷雷的声音,一个裹在黑袍子里的高大人形收紧了一对灰黑色的翼膜,缓缓地从落地窗前转过身来,把一张瘦削冰冷的脸转向了桌子对面一袭白衣的年轻人。
“父王。”
作为答复,这个年轻人谦恭地低下了头——他有一张和这屋子里的另一位完全不同的,英俊而柔和的脸,而那一头柔软的银色细发和肩上的一对巨大洁白的羽翼则令他看起来极像一位人类传说中的天使。然而当他抬起头来时,月光照耀下的那双金黄色的眼睛中却是两道缩成细缝的、野兽一般的瞳孔。
不,他当然不是天使——他只是个魔族,和他的“父王”一样,是一个生活在“阳光永远照不到的国度”的魔族。
“这是第几次了?”
他的父王抬起一根瘦削的食指,一指门口的东西:一头毛茸茸的,灰扑扑的,不停地呜咽着的古怪动物,它——或者说它们乱蓬蓬的鬃毛上顶着三个狗头,下面畸形而强壮的身体半狮半犬,紧绷的屁股后面还拖着一截粗壮艳丽的蛇尾。总而言之,这是个面目可憎的怪物;然而,在它的主人——埃夏.帝看来,它却是十分讨人喜欢的宠物:
“不是克伯鲁斯(Cerberus[LIJY1])的错,父王!”
这个青年叫父王的话吓得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冲过去搂住了怪物的脖子。而不明所以的怪物则用三个脑袋困惑地望着他,大蟒蛇似的尾巴“啪嗒啪嗒”地拍打着木地板,然后中间那个最强壮的脑袋挤开了另外两个“兄弟”,伸出了长长的湿漉漉的舌头,关心地舔起主人的脸来。
“不准把这头愚蠢的动物带进冥府,我想我早就警告过你了。”
他的父王却似乎完全不为所动,依然用一种漫不经心却又冷酷无情的口气慢悠悠地说着,他那苍白的手指有节奏地扣击着桌子。而聪明的克伯鲁斯似乎也觉察到了他话中的所指,顿时将两个脑袋都转了过去,翻起嘴唇恶吼起来。
“它只是只狗,什么都不懂。下次不会了,我一定管好它,父王!”
埃夏急忙拍退那两个不安分的脑袋,大声恳求道。
“我已经忍了三次了,”他的父王还是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别怪我没给你机会。现在只能宰……”
“难道主人犯错时,您总是惩罚他的仆人吗?”
埃夏大叫,他将那怪物搂得更紧,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他的父王看着他,眨了下眼睛,嘴角终于浮起一点点表情:
“是的,如果这是唯一能让那位粗心的主人懂得纪律的方法的话。”
这个面貌阴沉的父王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地冷笑着说。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要磨蹭了,埃夏,现在……”
“嗨——”
然而这时候,一位不速之客闯了进来,并且打断了他。
“基德,”埃夏看见父王用一种厌倦而无奈的眼神望向来者,并且极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你还没学会先敲门再进屋的礼节吗?”
“哈哈,反正都是熟人,不是吗,洪?”基德倒一点都不介意,他长了张和和气气的脸,蓄着乱乱的紫灰长发,是个有着健康的红棕色皮肤的,魁梧而强壮的独眼龙,那副有点散漫的做派乍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人类——如果可以忽略掉他那尖尖的两耳和下半身代替双腿的粗壮蛇尾的话。
不过埃夏知道这个家伙可是大有来头——他不仅是父王的故交,人马刻戎的爱徒,还是火山区三位管理人之一。与他一起工作的是火凤凰瑞麦和赤火蛇阿达亚,前者是永生的神魔,而后者是这大地之下灼热岩浆的化身。所以,就算是身为魔界最高统治者冥王的父王,有时也要让他三分。
“熟人……”
父王重复着这个词,在舌尖上给它加上了些讽刺意味,他那深陷在高耸眉骨下的黑眼睛死盯着基德,好象巴不得用眼神在这个乐呵呵的家伙身上戳出几个洞来。
“啊,埃夏也在哪!”基德却根本没去看对方的表情,反而把注意力转向了门口的人。
“哎呀,埃夏,”他一只手叉着腰,笑着问埃夏:“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们父子的亲密对话啊?”
埃夏为难地望着他那笑眯眯的蓝紫色眼睛,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是谨慎地摇了摇头。还好,此刻他的父王再次发话了:
“基德,我从不在工作场合浪费时间,有什么话请快说可以吗?”
“哦,哦,”基德笑着抬起头,一点都不心慌地迎上了对方恼火的脸:“洪啊,有时候其实用不着对他这么严厉嘛,养个小动物是可以帮年轻人树立责任心和……”
“好了!”父王本来就白得泛点冷青的脸上的青色似乎更深了一层,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基德关于教育的长篇大论,望向了埃夏:“把你的狗带走吧!今天就不计较了,可是,下不为例!”
有这句话就够了。
埃夏松了一口气,向父王道过谢后便拽着克伯鲁斯匆匆退了出来,接着就逃也似的带着它跑下了楼梯。
太好了,总算捡回一条命!不过还是赶紧走开为妙,免得节外生枝,因为这个基德一来,父王的心情总是会很糟……
想到这儿,埃夏忍不住停下来,抬头担心地望了眼楼上:
该不会又出什么事吧……
“好了,我收到了你的信使,”关好房门后,基德立刻在老朋友的对面坐下,紫色的左眼里头一次没了笑意:“听说你碰到了点麻烦?”
“是的,这里——”洪也坐了下来:“有点奇怪。”
“你指冥府?”基德会意地一笑:“会不会是上任的鬼魂作祟?”
“活人我都不怕,还怕死人干什么。”洪不耐烦地撇下嘴角。
“哈哈,忘记某人是‘无神论’者了!”基德抚掌大笑:“但是,你又怎么解释这栋建筑物里那些怪现象呢?包括你跟我提到的最重要的那件事——地下三层暗狱入口的消失?”
“所有的怪事都会有根源。如果你这个基督徒想不出和神无关的解决方法,我就自己察清楚好了。”洪冷冷道,沉吟片刻,又把两只苍白的手交叉着放在桌面上,十个指头互相紧夹着:“但是,在这之前,我更担心的是那个入口会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这会对我们两个不利……”
基德的眼神顿时阴沉起来:“哦,这个我也知道,因为那个犯人的存在……所以这个忙我是不帮不行啦?”
“对极了,”洪淡青的嘴唇边浮起一个刻薄而满意的笑纹:“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要为共同的利益战斗。”
魔界的雨总是说下就下,一切都是瞬间的事情:先是几道扭曲的闪电用毒牙撕开了乌涂涂的天空,接下来龙啸一般的惊雷震动了天地,最后乌云登场,拉过了黑色的幕布遮住了银白的月亮,下一秒钟,狂风便夹带着雨点,像发情期的水兽一样疯狂地咆哮着,扫过这片荒蛮的大地。
“克伯鲁斯——”
此时的冥府一楼,埃夏正在努力劝慰那头叫闪电吓得魂不附体的三头犬,并且徒劳地试图把它从楼梯角拖出来。
“……克伯鲁斯,别这么不争气,你们平日和别的狗打架时不是很英勇吗?快一点走啊,要是再叫父王看见了,你们就是再多三个脑袋也不够用啊!快啊!……”
他好话说尽,用力拉扯着它的链子,可是一点用也没有。克伯鲁斯依然低着三个脑袋委屈地呜咽着,四个比茶碟还大的爪子死死扒着地面,一条光秃秃的蛇尾巴夹在两条后腿之间,全身都抖得犹如一只无助的幼犬。
埃夏真的无计可施了,相较于他自己,克伯鲁斯在体重和体型都占有绝对优势,他绝对不可能拖动它,于是只好认输了:
“好吧,随你们便吧!”
他气喘吁吁地说,一屁股在它旁边坐了下来,抬头望向门口那一小方被风雨笼罩的视野,看着大颗大颗的雨珠在苍白色的路面上撞得粉碎,那“铛铛”的响声敲得他心里一阵难受。
“唬嗷——”这时一个压在喉咙里的低吼声让他转过了脸去。
“怎么了?”埃夏发现这个神经质的声音竟是从最左边那个一向最安静的脑袋嘴里发出来的,不由得有些奇怪:“怎么了,奥沃夫?”
“奥沃夫”这个名字出自沙狐的语言,意思就是“老头”,埃夏这么叫它是因为这个一脸灰毛的的脑袋总是一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样子,好象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而另一边的脑袋——一个大眼睛不安分的顽皮鬼则有个和奥沃夫完全相反的名字,它叫做“利阿利”,意即“小狗”;至于最中间那个黑色额头,奶白色脸孔,眉毛上还长着两撮漂亮的黄毛的家伙,则是这三个头中最强壮也最聪明的一个,埃夏特地从人类的一种语言中找了个词给它取了名,叫做“福克斯(fox)”。
但是主人的声音似乎已经不能安抚可怜的奥沃夫,它不停地呜咽着,瞪大了黄眼睛死盯着埃夏身后的某处,两只灰耳朵都贴紧了头皮,而好像是受到了它的感染,另外两个脑袋也开始有些情绪反常,最后,中间的福克斯猛一扬头,整个克伯鲁斯就“忽”地一下腾起身来,吓了埃夏一大跳。
“喂,你们到底……”埃夏惊叫起来,可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克伯鲁斯已经一跃而起,拖着铁链子“当啷啷”地跑进了黑暗的走廊深处,在一个拐弯处消失了。
“克伯鲁斯——”埃夏急忙追上去,快步冲向那个拐角,然而就在迈向那里的最后一步时,他突然觉得脚下的感觉怪怪的,接着,是狠狠的“咚”的一声。
“噢!!”
以极不光彩的臀部着地方式掉到地下层的埃夏疼得五官都扭作了一团,只感到双腿都麻得走不动路了。而正当他一边纳闷着父王为何要在一楼的走廊挖这么大一个洞一边小心翼翼地起身时,一个温暖的毛团又从天而降,正压上他那不幸的脊背。
“哇!”
埃夏这一次差点把自己的全部内脏都吐出来。
“呜嗷——”
回应他的则是一声愧疚的呜咽。
“你还真是……不分场合地追随我啊……”
埃夏哭笑不得地等着这头比自己足足重上四倍的大狗耷拉着脑袋从他身上跳下,才终于得以慢慢地站了起来,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够走路。
“不过,这是哪里呢?”
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拍拍克伯鲁斯的头,埃夏惊奇地转动着脑袋,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地方:似乎是个石窟,可是又和一般的石窟不同,因为这里的岩石正在黑暗中闪耀出诡异的淡蓝色光芒,就好像……鬼火。
这个词让埃夏的头羽贴紧了脑袋,蓬松的羽翼也下意识地收紧了——在表示恐惧的时候,他的反应其实并不比一只普通的麻雀高明多少。
“不应该害怕,父王说过这世上没有鬼的,”他强做镇定的挺直了上半身,用一种安慰克伯鲁斯的口气说:“根本就没有……鬼!啊!!!!!”
最后这声划破死寂的叫喊源于一张突然冒到他眼前的鬼脸——一张残缺不全的死人的脸,它的一只眼睛是一个深陷的血洞,另一只眼睛是一团包在血丝里的浑黄球体,一道长长的鲜红的伤口划过它的脸侧,沿着残缺不全的黑色嘴唇一直绕向那缺了一只耳朵的额顶,而它嘴里冒出的一股热乎乎的臭气,则让埃夏连退几步才没被熏昏。不过正是这温热的臭味才让埃夏明白了:眼前这东西不过是个相貌狰狞的活物,没有什么好怕的。
“谁?”重拾勇气的埃夏拍拍克伯鲁斯的脑袋好让它停止吠叫,同时大声质问这个怪物:“你是谁?!为什么会在冥府?!”
怪物沉默着,用一只黄眼睛打量着埃夏,而埃夏也在打量着它:它的颈上有一圈蓬松的鬃毛,身体强壮却很不匀称——上肢太长了,而下肢又太短了,站在那里活像个膀大腰圆的狼人。可是,狼人又不应该有它那样的金褐色皮毛……难道它会是那头早该在千年前死去的妖兽……
“金毛妖狮尼米亚(Nemean Lion)[LIJY2]?”
埃夏壮着胆子试探着问。
“哈嘶……这是我的绰号。”
一个沙哑得像是古稀老人的声音回答了他。
“绰号?”埃夏虽叫这种声音吓了一跳,却也因此稍稍放下了心来——如果对方会说话,就足以证明它不是妖兽,而是和埃夏一样的正正经经的魔族。
“……是的……哈嘶,”怪物那残破的嘴唇使得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一股漏风的怪音:“我的本名是尼米(Nemy)……”
“尼米?”
埃夏想起来了,但也更加吃惊了:“难道您就是北域狼人的前主将尼米?可是……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呢?”
“……这里……哈嘶”
狼人稍稍抬起头,嘴里吐出一股白花花的热气,热气就在这阴冷的石窟中向上升腾着,很快便散得无影无踪了。
“……是暗狱……”
最后尼米说:“至于我为何在此……哈嘶……孩子……你该去问那个新冥王洪……”
他在“冥王”这个称谓前加的不怀好意的“新”字让埃夏一下子警惕起来。
“您指‘北伐’之战吗?”
埃夏询问道。
“是的……孩子……你知道的不少……哈嘶……” 多年的牢狱生活并未磨灭这位将军的锐利的感官,狼人把头往右扭扭,用仅有的一只左眼认真地打量着埃夏:“你是他的人吧……重明鸟……”
“是的。”
知道欺骗起不到任何好作用的埃夏立刻承认了。
“哈嘶……而且很显然你完全忠心于他?”
狼人又追问道——这家伙能读懂别人的心思吗?不,他一定是注意到了埃夏那细微的表情和语气变化。
“没错,”对自己的欺骗能力毫无信心的埃夏叹了口气,依然选择实话实说:“事实上,他救过我。”
“你参加过北伐战争吗?”
狼人又问。
“我不想回答。”埃夏拒绝了他:“而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想从这里出去?”
“哈嘶……那也要有个出口才行啊……”
狼人阴森森地笑着,惹得克伯鲁斯翻起了嘴唇,冲他吠叫起来。
“没有……?”
埃夏下意识地一抬头,竟发现自己来此时通过的那个洞口凭空消失了!
“你以为暗狱是什么地方……哈嘶……傻孩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狼人嘲笑道,发出狗叫似的“噢噢”声。克伯鲁斯听着这声音,尾巴都竖起来了。
“可是,我刚刚来的时候……”
埃夏顿时有些慌了手脚:“我来的时候明明是有一个洞的!!为什么……”
“是哈迪斯吧……”
狼人慢悠悠地吐出这么一句。
“啊……”埃夏愣了愣:“你是说上任冥王吗?可是……可是他不是已经死……”
“□□的死亡并不代表一切。”狼人歪斜着嘴唇一笑:“哈迪斯大人是首任冥王,是这个魔界最接近神的生物,冥府最初也是为他建立的,所以这里的每一块岩石都渗透着着他的意志,现在也正是他引导你来到了这里。”他举起一只巨大的手拍拍冰冷的石壁;“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哈嘶……最近冥府可是出了不少怪事吧?”
“……是又怎么样?”
埃夏一扬眉毛反问。
“你的眼神里满是怀疑。 ”
狼人敏感地指出了这一点:“你根本就……哈嘶……不相信我的话。”
“你说的对,我不相信你。”埃夏冷冷地看他一眼
“哈嘶……因为我是新冥王的敌人吗?”
“……是的。”
“噢哈哈哈哈!!”狼人突然爆出一阵大笑。惊得埃夏将双翼猛地一合,要不是他及时拉住链子,克伯鲁斯早就冲上去咬开狼人的喉咙了。
“听着,孩子,哈嘶……不管你信不信,哈嘶……冥府的神明将你引导至此,自有他的道理!”
“我看不出来和你这样的家伙见面会对我有什么‘道理’。”
埃夏讽刺地说。
“……真相!!”狼人提高了声音:“孩子……哈嘶……我在此,正是要告诉你这些!……哈嘶……关于那个你所效忠的新冥王的……真相!!”
“哦?”
埃夏后退了一步:“提前说好,我对你所说的‘神’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理解,”狼人再次大笑:“如果我是你那一族的,恐怕也会这样吧……哈嘶……好的,我只给你讲我的故事……我和我的族群的一些尘封的往事……”
于是埃夏就听见这个狼人将军用沙哑漏风的语调,缓缓讲起了一个许多年前的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