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南山孟姜

18、造化（一）

　　关宏峰是被人从讲台上叫下来的。百来人的大课，也难得同学们赏脸，上座率稳定在百分之二百，不算谦虚的成分。关宏峰本来以为学校又要搞什么录制公开课、院领导旁听的花样儿，可出门瞧见个穿短款棕皮衣，捋着刘海儿靠墙抽烟的家伙，倒是有些意外地放慢脚步。

　　那人还浑然不觉似的，上来就勾肩搭背地打招呼：“诶老关，吃了没？”关宏峰从余光里瞥了两眼，就知道这半拉徒弟打什么算盘，低头看看手表：十点一刻，四节连堂的大课刚上了过半，这不早不晌问的哪出。当下便没客气：“有事儿快点说，还上课呢，学生都等着。”

　　关宏峰从前不是没应邀讲学过，但毕竟搞实干的，真做起学术又是另一回事。老话说入乡随俗，周巡还惦记着转过年跟市局申请把人调回来，可关宏峰压根不抱那念想，也不允许自己混下去，所以没道理就他各色。到干上才发现没想象中那么轻松，看着每周十二节课外都是自己的时间，其实备课查资料写文章，根本没所谓下班时间，合着是从火热跳进水深。

　　成吧，反正关宏峰挺知足的。和院里那些人虽不算有交情，但起码从前做支队长的时候打过照面，除了上课不用在这上面费什么精力，还能隔三差五拎着东西去看小饕餮。每回都急得他弟直叫唤：“我的哥哎，可省省你的工资吧，他现在长得快，这么好的衣服没穿两天又不能穿了！”关宏峰撂下大包小包，回答得也是相当耿直：“总比拿着去抽烟喝酒值多了。”

　　转头瞧见关宏宇满脸委屈样，关宏峰心里多少觉得过意不去。只不过这个弟弟教训惯了，一时半刻还真改不过来，索性就把那份加倍补在侄子身上。本来关宏峰计划好的，下课顺路买点儿东西去关宏宇家，偏这时候周巡找过来，都不用想，除了案子不可能再有别的事儿。

　　果然那边听他这么说，挠头讪笑两声，便从善如流地放弃寒暄，直奔正题：“那啥，有个案子，老觉得不对劲儿。”周巡夹烟的手挥动起来，想要比划个样子，又到底嫌不够尽意，只得道，“嗐，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要不咱先找个地儿坐坐，边吃边聊着？我这可是从昨晚到现在还水米未进呢！”说着双眼直勾勾地紧盯对方，活像个被克扣口粮的小狼狗。

　　那人眼睑在烟雾里泛着不太明显的青灰，看得出来确实是成夜没睡，关宏峰看着他，到底松了口：“行吧，你先去吃点儿，我十二点下课直接去队里。”撂下话往教室走，却冷不防被人拉住，叠着声地低叫：“诶老关老关，两个月没着面了，你就一分钟都不多待见我啊！”

　　说完才想起自己在对方心里或许也确实没啥分量可言，忙又改口道：“我说老关，人命关天的案子呐，不比你两节课重要？”关宏峰脚下停顿片刻，侧着头看他：“对于名教师来说，确实上好课更属于本分。”周巡彻底服气：“哎呦喂，关大队长，关大顾问，您还真把自己当老师了欸！”对面人干脆彻底转过身，一副“不然如何”的表情，伸手道：“拿来吧。”

　　周巡懵得烟都忘了弹：“什么？”关宏峰倒有耐心，插着兜声音不高不低的：“恢复顾问身份的证明。”这下周巡连点儿脾气都没了，就差直接喊祖宗：“不是老关，我这刚了一桩偷尸两桩抢劫，哪有功夫给你整那玩意儿！”关宏峰看着他满头乱毛，嘴角动了下：“周巡，我还不知道你，真是要紧案子，不用顾局说话你就能直接打进教务，还会跟我在这儿闲扯？”

　　眼瞧对方被噎得不行，关宏峰终于还是拍拍那人肩头，权作安抚：“这周就剩这两节课了。”周巡拿他没辙，最后挣扎道：“要不回头让小关和你说说，反正他跟死者有社会关系，你不去他也得配合调查。”哪成想关宏峰根本不吃这套，任他如何措辞，满打满算就是脚下多停顿了那么两秒，撂下句：“应该的。”说完半点儿都不耽搁，转身便回去上他的课了。

　　真特么的模范老师！周巡眼睁睁看着那经典黑风衣搭灰蓝围脖的背影拐进阶梯教室死角，差点儿没骂出声来。他来找关宏峰的确是为了案子，也确实没严重到当初高远、王志革连环杀人那种程度。挑这时候找过来还真不是他不长眼色，实在是受人之托，至于那个人，除了关宏峰的孪生的弟弟还能有谁。活该自己撞人枪口上了，周巡撇着嘴抖抖皮衣上的烟灰。

　　照关宏宇的意思，其实就是想让他那劳碌命的亲哥歇歇，出来吃点儿东西。去年田超在他身上开的那俩枪洞哪儿那么容易好，生生把关宏峰当警察时就折腾得差不多的肠胃，直接拉到到低保线以下，稍微吃得多了急了生了凉了硬了，就要闹点儿颜色给人看看。把关宏宇愁得在津港打听了一圈，得到的答复却都是：没办法，只能注意饮食，少食多餐慢慢养着。

　　以关宏峰居家必备好男人的体性，说他能照顾好别人关宏宇信，但指望他对自己的事情同样上心，当弟弟的可就太清楚了：没可能的！于是软磨硬泡地逼着关宏峰承诺，在三餐之外多添上下午两份加餐，从此电话打得比跟高亚楠热恋那会儿都勤，连亲情号都先紧着他哥设。平时倒还好说，可要遇上这样的连堂，大课间十五分钟，但凡有学生拖住就没得周旋。

　　旁听几节课后，关宏宇气得脸都绿了，只可恨既不能跟他哥凶，又不能真在教室吼一嗓子，说都给我消停着，让你们关老师去吃个上午茶。就连让关宏峰带个餐盒的提议，都被那人脱口句“在教室里吃东西像什么样子”给驳得无话可说，更别提化身二十四孝弟弟去送饭。

　　所以当周巡为案子找他例行询问的时候，关宏宇眼前一亮，当时就抓着这个免费的劳力，连威逼带利诱地把人拉入伙。两人没多久就筹划好了，周巡借口查案把课间休息的关宏峰拽到校内咖啡厅，三人便吃边谈两不耽误。至于留多长时间，文的还想拗过俩武的不成？

　　谁料这日不知撞了哪路邪，好好条道从高架桥出口就开始堵，硬在路上耽误了二十分钟。等周巡站到教室门口时，上午第三节课早就开始了。他抄兜在外面转了两圈，最后合计着干脆别磨磨唧唧的，管他生拉还是硬拽只要把人弄出来就行。哪成想他们还是高估自个儿了，这半拉徒弟加整个亲兄弟，俩人打包扔天平上都没能抵过关宏峰那颗认真负责的教师心。

　　隔着道房门，关宏峰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出来。周巡深吸几口烟，掏出手机给关宏宇打电话：“抱歉了兄弟，事儿没成。”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仍不死心地问：“你跟他说和我有关了？”周巡冲着那边看不见人的点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那脾气，反正我这儿是真没招儿了。”

　　说完信手扫扫飘落的烟灰，煽风点火地添上句：“我说小关，你这不行呀，今儿个还是表弟啊！”然后及时拉远手机，趁着对面刚惊天动地喊完“周巡”两个字，还没来得及换气开骂时，果断挂了电话掐灭烟头，然后大大方方地推门走进教室，捡着最后排桌子一趴，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