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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黑猫 ...

  •   有人说猫有九命,这话不知是真是假,黑猫还没死过那么多次所以她不知道。
      但是她的确活了很久很久了。
      黑猫是一只黑色的母猫,有着尖而宽阔的耳朵,细而长的尾巴,还有大大的绿色的眼睛。她属于一个叫做阿黛的女孩,那个女孩属于一个叫做作“化身者”的种族。每个化身者在十二岁的成年礼上上都要选择自己的化身兽,以后每一个化身兽都将分享这个化身者的意识,据说只要化身兽还活着,化身者就不会死。
      而那时候阿黛选择了黑猫,所有化身兽中最弱小的那一个,并且开始用九久这个名字称呼她,作为回应,黑猫第一次用舌头舔了母亲以外的生灵。
      后来阿黛又陆续选了另外八只猫扩充自己的化身,但是依然只有黑猫有自己的名字,而且,阿黛只会把黑猫抱在怀里。每到这时侯,黑猫就偎在她怀里,感受着她的心跳,还有她所有的记忆,全部的感情。当黑猫感到阿黛悲伤的时候,她就抬起头用自己温暖的舌头舔阿黛的下巴,直到把女孩逗笑为止。
      随着时间的流逝,阿黛渐渐长大,长高了,她比她同族的大多数女孩都要高大,也比她们要显得成熟。十六岁的阿黛已经像个大人了,像大人一样料理自己的生活,像大人一样干活,领工钱,像大人一样每天早晨坐在镜子前梳理她长长的黑发。而黑猫依然还是那么丁点儿个小东西,只能偎在她怀里咪咪叫,眼看着她眉宇间的哀愁越来越浓,然后当黑猫伸着舌头去舔她的下巴的时候,总能感到有带着咸味的液体滑进自己的嘴巴。
      黑猫慌了。她无法理解这些事情。她只知道自己再也没法子让阿黛高兴起来,而这是弱小的她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无能令她感到羞耻。终于有一天,她离开了阿黛。
      黑猫并不是一只野猫,她是一只家猫。当她在森林中穿梭的时候她感到恐惧,感到寒冷,她怀念阿黛温暖的怀抱,想念那张属于自己的小篮子做的床。但是她是只有原则的化身兽,当她觉得自己无法帮助到阿黛的时候,她绝不会给她添麻烦。黑猫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努力学会用自己的爪子去猎取食物,努力学会把自己藏在阴影里,躲避恐怖的敌人。在森林里,黑猫还第一次明白了四季更替的无情。当那年的第一场霜冻袭来的时候,她还没找到一个温暖的栖身之所,于是她就那样被冰雪捉住了了,她哆嗦着蜷成了一团,闭上了眼睛,她很快冷得一动也不能动了,不过,睡着的时候,她感到自己似乎又躺回了阿黛的怀抱里,温暖,柔软。
      这是黑猫第一次死去。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女人怀里。一位年轻的妇人,浓眉大眼,黑色的直发直垂到腰间。所有的人都叫她冥后普西芬妮。而黑猫眨了眨眼睛,很快就认出了她。
      普西芬妮叫黑猫九久。普西芬妮就是阿黛。或者说阿黛就是普西芬妮。黑猫成了冥后的猫。黑猫的身价可高了。她吃上好的食物,有上好的玩具,她是猫中的贵族。
      黑猫知道这些,但是她并不骄傲。黑猫也知道自己死过一次,但是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这是思考的结果,她能够思考了,她变聪明了,她知道,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依然舔着普西芬妮的下巴,望着对方依然没有任何欢乐表情的面孔,咪咪叫着。
      普西芬妮是冥后,她的丈夫是永生不死的半神哈德斯。那是个年轻英俊的男人,但是黑猫在他脸上嗅到了死尸才有的腐烂的味道,她不喜欢他,普西芬妮也是。而黑猫就等待着,等着时间从阴森恐怖的冥府流过去,等到另外八只猫都衰老得快走不动了,等到终于有一天,普斯芬尼抱起依然年轻的她,轻声说:
      “九久,帮我办件事,帮我办件事。”
      黑猫点点头,再一次离开了她的化身者。可是这一次她只用了一个月就回来了,她去了一趟人类的世界,给普西芬妮带来她想要知道的一切消息。接着普西芬妮动身了,黑猫乖乖在她的房间里呆着,白天跑到窗子口张望,晚上钻进自己的小篮子里睡觉。黑猫等着普西芬妮,等了一天又一天,她不吃东西,也不喝水,但是她依然没有死。
      最后普西芬妮终于回来了,还带着一个男孩,一个和人类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吸血鬼男孩,也正是黑猫之前去寻找的男孩。普西芬妮叫他瓦伦蒂。瓦伦蒂有黑色的卷发,还有苍白瘦削的面孔,以及淡青色的薄得好似刀削的嘴唇。瓦伦蒂不喜欢普西芬妮,也不喜欢黑猫。所以黑猫不喜欢他,她忍不住想要用自己的爪子去抓他,但是普西芬妮不让。不过黑猫终于还是那么做了,并且吃到了苦头。吸血鬼男孩踩住她的爪子,狠狠地用脚碾,黑猫惨叫着,可是普西芬妮不在,没人能够救她,下一秒钟,瓦伦蒂飞起了一脚,黑猫听见了自己的脖子的骨头断掉的声音,清脆,痛楚。
      黑猫又死了。她闭上双眼,又睁开,还是在普西芬妮的怀抱里。不过他们已经离开了魔界,他们在人类的世界。一个喧嚣,拥挤的世界,暖融融的阳光打在黑猫脊背上,这陌生却舒适的感觉让她拱起了背。
      “瓦伦蒂真是个坏孩子,九久,原谅我,我来迟了,我没想到他把你的尸体都烧掉了,幸好我找到了旧衣服上你的毛发,九久,还疼吗?”
      黑猫看见她哭了,黑猫终于理解了什么是眼泪,什么是悲哀。作为回应,她把头伏在普西芬妮的怀里,用撒娇的咕噜声安慰她,然后便感到温热的泪水落在自己的脊背上,打湿了她的毛发。
      不久之后黑猫又见到了瓦伦蒂,比她死去前大了不少,那已经是个青年了,个子很高却还是相当瘦削,还带着一个黑色卷发的女孩。普西芬妮说那是他的女儿欧利希,而她的母亲是个下贱的人类。欧利希和瓦伦蒂一样憎恨普西芬妮和黑猫。但是普西芬妮现在已经不打算原谅这些不敬,而且黑猫注意到了瓦伦蒂的憎恨中也包含了太多畏惧。
      三天后,普西芬妮当着黑猫的面狠狠教训了瓦伦蒂,她扇了他两耳光而他没有任何反抗。黑猫看得胆子大了起来,当普西芬妮离开的时候,她试探着抓伤了瓦伦蒂,他没有吭声。黑猫于是越加放肆,她学会了报复,她更聪明了。但是当她试图在那小女孩欧利希娇嫩的脸上磨磨爪子的时候,她失败了。瓦伦蒂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钳子一样骨节突起的手一把扼住了黑猫的脖子,黑猫感到喉咙里拥上一股子恶心的血腥味,她僵直地伸着四肢,模模糊糊地她似乎听见普西芬妮的怒吼,可是她来晚了,黑猫还是死了。
      这一次死和醒来的间隔更加短暂。普西芬妮也没有哭。黑猫在她脸上看到了其他的更激烈更有力的情绪,那是愤怒。他们已经离开了人类的世界,他们回到了魔界。还有,欧利希不见了,普西芬妮也不再把瓦伦蒂带在身边,但是她告诉了黑猫他被关在哪里。某一天夜里,黑猫溜过去看了看,当她看见那个男人深陷的眼窝和更加苍白的面孔之后,她感到憎恨和快乐这两种感情同时冲击着她小小的身体,忍不住伸直爪子叫了一声。瓦伦蒂被惊动了,他扭过头,透过那些铁栏望着站在那里的黑猫,他的牙齿打颤,他的眼神狂乱,充满悲哀和畏惧,巨大的双翼在身后紧紧收拢。黑猫则以优雅的姿态站在那里,用快乐的声音咪咪叫着。她更加聪明了,她不再走近这个危险的男人,因为她看得见他那眼睛里比恐惧更深刻的愤怒。她所做的仅仅是取笑他,然后扭头离开。
      之后她再也没自己去找过瓦伦蒂。她知道如果她再去一次就不可能活着回来了,瓦伦蒂会用最残忍的方法杀死她,并且会尽力销毁她的尸体不让她再有复活的机会。
      半年后,普西芬妮带着她去看了瓦伦蒂。她们乘着马车走了很远很远,下车后普西芬妮怒气冲冲地抱着黑猫走进了一栋房子,装潢华丽却空空荡荡,漂亮的窗户外面镶着铁条。瓦伦蒂就坐在沙发上等着她们,他瘦得好像蒙了人皮的骷髅,但是依然朝她们露出讽刺的笑容,他用这种带着死亡预兆的残忍笑容回应着普西芬妮的所有问话,直到她一气之下打断了他的一条腿。他发出狼一样的惨嚎倒在地上。
      黑猫玩味地望着瓦伦蒂因为痛苦扭歪的面孔,她以为普西芬妮会高兴,会笑。但是普西芬妮一出门却大哭起来,她从来没哭得这么厉害过。她的泪水那么多,好像她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水都从眼睛里挤出来一样。黑猫吓坏了,她已经很聪明了,但是这时候她只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死亡之前的时候,无助,痛苦。她用自己带着肉垫的爪子的拍着普西芬妮的面颊,但是那泪水还是止不住。
      “他会死的,九久,我把他带过来要的不是这个,他不吃东西,他会死的。”
      普西芬妮说的话让黑猫大吃一惊。她歪了头打量自己的化身者,她不明白,难道普西芬妮不希望杀死瓦伦蒂吗?她觉得自己猜错了什么,但是她又无法想通这一切。
      三天后,她们在冥府得到消息:瓦伦蒂逃走了。普西芬妮抱着黑猫站在窗户前,黑猫不知道她到底是快乐还是悲哀,因为普西芬妮在笑,同时却又在流泪。
      “九久,帮我办件事,帮我办件事。”
      她挠着黑猫的下巴,轻声说,黑猫乖巧地点着头,用柔软的尾巴卷上她的手指。
      天没亮黑猫就出发了,她离开喧闹的冥城,游过冰冷的冥河,穿过黑暗的森林。她的髭须像天线一样探测着周围轻微的变化,她的耳朵捕捉着周围所有的动静。她走走停停,她聪明透顶,她精通所有野兽的语言,有时候问魔兽,有时候问那些有魔力的植物,但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没法子找到那个被打断了一条腿的虚弱的吸血鬼。她感到无助,感到无能和自责,她几乎要放弃了,而就在这时候她找到了他。
      瓦伦蒂在这里。就在这里。和另外三个吸血鬼在一起。
      黑猫迅速跑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自己的化身者,但是在半路上她碰到了瓦伦蒂的同伴,一个强壮的独眼半妖——一个来自火焰终年不息之处的残忍的行刑手,他微笑着用那蛇一般的下半身将黑猫碾成一滩肉泥。
      黑猫这次死的时候甚至都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她只是感到眼前的景色突然就变化了,她望着普西芬妮。这一次普西芬妮没有抱着她,因为她倒在那里,有半张脸都血肉模糊,那些血流下来把她的衣服和黑猫的皮毛都染红了。
      “九久,帮我办件事,帮我办件事。”
      普西芬妮说,然后她的声音没了,她完整的那只眼睛里的光亮黯淡了下去。黑猫舔着她的面孔,舔着她的眼泪和鲜血,但是她的舌头没法子使那渐渐冰冷的身体温暖起来,而普西芬妮——阿黛的所有记忆,所有情感都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吞没了她。
      黑猫哭了起来,但是她的声音又像狂笑,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情感,她只知道这是她头一次拥有这样的力量和智慧,但是她却宁愿她没有。她站在普西芬妮的尸体前,身旁的镜子里映出来的却是一个赤身裸体的普西芬妮望着另一个普西芬妮的尸体。
      第二天,一个活生生的普西芬妮从这座房子里走出来,穿着血迹斑斑的衣服,她走进了那曾经让她送命的森林,等待着,要为了阿黛向那个人报仇,她有的是时间。
      这时候,是老冥王哈德斯被刺后的第七年,新的冥王是个有黑色卷发和刻薄的嘴唇的吸血鬼,他们叫他洪。
      普西芬妮在森林里等着,直到一个叫做优伯尔的重伤的魔族闯进她的领地,那是个有着罕见的红色眼睛的漂亮男孩,她救了他并且得知伤到他的人正是新冥王洪。普西芬妮于是收留了他,教给他魔法,授予他神奇的武器,最后她杀死了他的一个朋友,把罪行退给了洪,鼓动这个年轻人去复仇。优伯尔去了,那的确是惨烈的战斗,但是普西芬妮还是失败了。洪说服了优伯尔相信他,而优伯尔知道了那个真正的凶手是谁。普西芬妮想离开时为时已晚,她眼睁睁地看着优伯尔像狂怒的野兽一样撕碎了她的身体。
      她流了很多血,她很虚弱,无法动弹,她快要死了但是她还没死。她身上的血腥味招来了许许多多恐怖的动物,其中有一个是头健壮的黑虎,普西芬妮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她感到自己在被那强有力的牙齿撕碎,自己的肉块在流进那些动物的身体,她眨了下眼睛,闭上,睁开。
      她看见她在撕扯普西芬妮的身体——用黑虎的牙齿。她感到恶心,急忙甩着脑袋吐掉了嘴里的所有肉块,然后咆哮着,粗暴地轰走了这里其他聚餐的野兽。当一切安静下来之后,她伏在那熟悉的身体上号哭起来,她一点点感受着体温从那残缺不全的□□上流走,再一次体味了失去一切的绝望。
      黑虎在这座森林里徘徊,一年又一年,她的外表是只普通的魔兽,然而她的□□并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衰老,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把她那暴躁的愤怒消磨成了更冷静的憎恨。她等待着,直到有那么一天,她等到了一个有着金黄色头发的少女维斯——美丽的少女,有着神奇的辨别谎言的天赋,她名义上的父亲是第三任冥王希尔希尔,但是黑虎却在她身上嗅到了另一个人的气味。
      优伯尔。
      被撕碎的痛苦还残留在黑虎的脑海中,她怀着恶毒的心意开始接近那女孩。她会说话,她说话的声音温柔慈爱,仿佛一个洞察一切的先知或者长者。对于那女孩来说,她是个奇迹般的动物。维斯很快就和她无话不谈,天真的女孩说起冥府单调的生活,说起她美丽的母亲,说起她温柔的父亲,还说起她的仰慕的男子——那是她父王手下的得力大将,一个年轻的将军,有着相当悲惨穷苦的童年和一颗要强而倔强的心。
      黑虎只用了几句话就让少女下定了决心表白自己的爱意。半年之后,她在空气中嗅到了那孩子的血的气味,她也从其他野兽那里打听到消息:冥府那边出了大变故,冥后凯瑟琳暴死,年轻的将军卡尔斯试图篡位未果反被冥王所杀,三任冥王希尔希尔的女儿维斯惨遭杀害,而且那孩子竟然是凯瑟琳偷情的产物,希尔希尔就此心灰意冷隐退于市。
      但是黑虎不满足,她要看到自己的仇人——阿黛的仇人痛苦的样子才会满意,她奔向墓地,远远地看着那座墓碑前凌乱的脚印。她的喉咙里发出满意的低吼,然而她还是得意得太早了。
      优伯尔像是幽灵一般神秘,像是影子一般无声无息,像是最优秀的猎杀者一般残忍。不,或者该说他其实就是这一切的总和。
      黑虎没有意识到这个恐怖的男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当她发现他时已经太晚了。优伯尔不等她有反应就用匕首划开她的脖子,她感到自己流了很多血,虚弱得都动不了了,而一时半刻却还无法死去。优伯尔就让她眼睁睁地感受着这个死亡的过程,他用脚把她的四肢一条条踩断,然后割开她的皮。他在扒她的皮,而做这一切时他的脸上始终木无表情,她却疼得不住抽搐,尖叫,比起瓦伦蒂——抑或称之为洪,优伯尔才是最残酷而可怕的那一个。不幸的是黑虎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她会死。她真的会死。
      当她失去外皮的赤裸的血淋淋的身体被那英俊的红眼恶魔钉在地上时,她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而这并不是结束。
      “你所感受的这些并不及我心里的一半,”恶魔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心口,用冰冷的声音说,“你普西芬妮,还有那个该死的洪以及希尔希尔,我会把你们欠我的一一要回来,连本带利。”
      接着他打了个响指,他的一只手上马上腾起了火焰,美丽的橘黄色的光亮。黑虎的瞳孔因为紧张和恐惧缩成了针般的一道缝,她记起了很久之前瓦伦蒂烧掉她尸体的事情,她一旦被烧掉就活不过来了。黑虎不想死,她扭动着,挣扎着,但是没有一点用。
      优伯尔不懂得怜悯,不懂得仁慈。优伯尔是残忍的野兽,优伯尔是无情的畜生。他燃着烈火的手在她的胸口和肚子上烘烤着,她听见自己的血因为沸腾而“滋滋”作响,她疼得泪眼朦胧。
      “你会哭吗,畜生?”优伯尔用巨兽咆哮一般的声音大叫着,“畜生,你也知道疼?”
      她望着他,他的面孔透过泪水看起来是扭曲的,有一刹那,她以为自己看见了瓦伦蒂。那个苍白瘦削的青年,先是被普西芬妮夺去了人类养母,又被她夺去了女儿,接着一些东西晃了一晃,那张脸又变成维斯,一个有辨认谎言能力的天真无邪的女孩子,却死在了野心勃勃的恋人手中,最后那张脸又清晰起来,还是优伯尔,一个英俊强大的异类,因为不知名的混血被所有纯血统种族排斥,而她使得他不仅失去了唯一的爱人,也无法再拥抱他唯一的女儿。
      黑虎不知道后悔的感觉,但是她觉得有些地方出了差错。火已经烧到了她身上,她简直像块放在煎锅上的肉。她闭上了眼睛,想着这一切就算是结束了。
      但是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又到了别的地方。她打量着自己小小的带肉垫的爪子,看了看四周直达她腰际那么高的杂草,意识到自己又变回了一只弱小的猫咪。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应该死了吗?
      她抬起鼻子嗅了嗅,接着往一个方向跑去。她找到了一个小水塘,朝那滩有点肮脏的水中张望着,目光掠过她有些似曾相识的黑色斑纹和姜黄色的皮毛。她坐在那里想了很久很久,才记起这是当时阿黛身边的另外八只猫中的一个。她现在是一只花猫,一只阿黛的猫,可是阿黛不在了,她被杀死了,被瓦伦蒂杀死了。
      花猫的记忆中有这件事情,老花猫藏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一切。瓦伦蒂重伤了花猫的化身者,化身者阿黛逃走了但是不久就死在了一间屋子里,然后那里面走出另一个活生生的阿黛。但是那个阿黛后来也被杀死了。
      现在花猫又年轻起来了,她要报仇。然而她该到哪里去找那些可耻的凶手?时间又从她死去后流走了多少?
      她坐在原地梳理着自己的面孔和爪子,思考着这一切。可是突然之间,她听见了巨大动物踩断碎树枝走来的声音,吓得她急忙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伏下身子藏起来。
      “嘿,猫咪?”
      可是她同时也听见了一个和气的声音——会说话的就不是危险的野兽。花猫跳出来偎在那个魔族脚边磨蹭着,看着他放下兜帽,露出一张让她有点眼熟的面孔。花猫仔细想啊想,终于记起这是那个在她还是黑猫九久时见过的一个吸血鬼——他叫威,是当时和出逃的瓦伦蒂在一起的金发青年。尽管现在看上去不再那么衣着光鲜,还瘸了一条腿,不过的确是他。
      她开始跟威住在一起,初衷只是为了食物和栖身之所。但是不久她就发现这个家伙总是絮絮叨叨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威常常说起他以前优越奢华的生活,说起吸血鬼一族在新冥王洪上台后的惨状,说起优伯尔出现之后,魔族对纯种不再那么尊重的状况,他偶尔也会说起那场吸血鬼和狼人的战争,说起他在那一战断掉的腿,说起当时毫发无伤的名叫瓦伦蒂的新同伴。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喝酒,说着一些愚蠢自大的要找洪报仇的傻话,说着一些他要让那个叫优伯尔的杂种看看他们真正的纯种才是这里的主人的天真幻想。
      而花猫只是安静地听着,眯缝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但是一旦这个愚蠢的男人睡着,她就会离开他,四处寻找她的两个最大的仇家。
      在她和他的旅行进行到第七十九天的时候,她终于问到了一些东西。情况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优伯尔和隐退的洪一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据说前者精神失常了,洪不得不把他锁在地下室里。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花猫无法立刻断定,但是她觉得这是个机会。这是一个和平而且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的时代。花猫脑子里有个计划,有个恶毒狠绝的计划。她迅速回到威身边。她懂得咒语,她开始像当初在森林里对优伯尔一样教导这个男人,煽动他冲动的怒火——可惜的是这一次的学生实在太不争气,威骨子里还是个软弱无能的男孩,而且他也缺少优伯尔那种奇妙的天赋。花猫有点丧气,不过她没有放弃。她只用了一个月就发现老路子在这个白痴身上压根行不通。所以她动手了。
      这世上是有咒语能使弱小的生灵变得强大而富有攻击性的,但是□□强大源自智力的下降。魔法从来就是需要交换的东西。再说花猫并不认为威本来的头脑会有多好,他和瓦伦蒂还有优伯尔相比简直就是个屁。花猫觉得智商部分完全可以用她的头脑补全。她就这样得到一个魔力和体质都还算得上上乘的战士。
      她用了半年的时间做准备,接着开始她的复仇——第一次攻击是在洪单独的时候发起的。洪有很好的体力和头脑,但是他有他的不足,在人群中渡过的童年使他错过了学习魔法的最好年龄,他所掌握的魔法大多威力不大。而且经历了长达二十年的和平时期后,他的警觉性已经大不如前,体力也因为年轻时的伤痛反复发作而被削弱。在这些方面上,咒语改造后的威完全占压倒性优势。
      她几乎就成功了,如果她没有忘记那个不确定因素——优伯尔的话。
      威没有杀死洪,因为优伯尔出现了。战局急转直下。优伯尔还是像以前一样英俊,强大。虽然多年的囚禁生活让他显得有些憔悴,体力也大不如前,但是他依然是个魔法和战斗的天才,再加上和他联手的人是另一个大麻烦洪。结局明白极了。
      是谁说优伯尔已经精神失常了?花猫看他却是清醒得很,而且她实在无法理解是什么能把这两个深深憎恶彼此的敌人联系了起来。她失败了。
      威也失败了,失败的结果就是死亡。但是相应的,也有人付出了代价。花猫死过好多次,她知道什么样的伤是致命的。她躲藏在暗处注视着优伯尔。优伯尔是个疯子,就算他没有精神失常也是,因为他从来就不会给自己留后路。他杀红眼的时候并不会顾及自己所受到的伤害。他因为太过强大反倒一点也不懂得保护自己。这是他的劣势。
      他流了太多血,他必死无疑。洪带着他离开了,或许是去寻找一个可以疗伤的巫女,不过那根本就太迟了。
      她咪咪叫着,得意地摇着尾巴离开了。她至少成功了一半。但是她依然不满足。她要继续下去,只要她还活着,她就要剩下的那一个也要死。
      花猫本以为自己需要等待那个机会,但是机会来的比她想象得更快。而且这一次根本不是她找上了洪,是洪找上了她。
      他们面对面的时候她已经在他设下的陷阱中。那个陷阱完全由一些愚蠢的绳结魔法构成,她的四个爪子都被线绳绞住,她一动也不能动地被吊在半空中,唯一能做的就是朝仇人示威地露出她尖利的小牙。
      “优伯尔死了。”洪对她说,他看上去一点也不难过。花猫很失望。
      “一开始我以为是普西芬妮,但是你不如她。”洪又说,抬起一根瘦削苍白的手指指着他边缘微尖的耳朵,“如果是她就绝对不会发出声音,而且绝对不会出现在现场。我的耳朵比眼睛好使多了。”
      花猫无法理解这个时候的他为什么要给阿黛这个称赞。但是洪接着说了下去。
      “而且普西芬妮不恨我,虽然她知道我恨她。”他用嘲笑的口吻说,薄生生的嘴唇下露出雪白的牙齿,“你是无法理解这些的。就好像你无法理解我和优伯尔这两个仇人为什么可以合作战斗一样。你只是一只化身兽,即便你当年曾经以普西芬妮的面目煽动了优伯尔,但是你还是只是只愚蠢的化身兽。只有没人性的化身兽才会执着于复仇,并且为了这个愚蠢的念头忘记自己有多么愚蠢。”
      花猫颤抖着,她在他脸上看见了危险的东西:和优伯尔一样的疯狂。或许她的确是不够聪明:洪其实比优伯尔更残酷,也更聪明,他不会让她有丁点复活的机会。花猫把耳朵贴伏在自己的头皮上,颤抖着,眼睛里噙着泪水。她咪咪叫着哀求他,她并不想死。
      “但是我们知道复仇没有任何用处。”洪最后说,他的声音和面色都平和下来。花猫瞪大了她的眼睛,她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会是几十年前那个眼神阴霾的瓦伦蒂了,她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经历了很多事情的男人洪,她意识到这个男人会比一个青年更懂得仁慈。
      她感到他冰凉的手在解着那些绳结,她咪咪叫着,声音软下来,接着,突然间,她感到脖子上的绳圈猛地被拉紧了,她喘不上气,她用噙着泪水的眼睛不解地望着他。
      瓦伦蒂在她死亡的噩梦中用冰冷的黑眼睛注视着她,他眼里没有仁慈,没有怜悯,没有欢乐,没有憎恶。他的眼睛里只有悲哀。花猫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样类似的眼神,接着她想起了阿黛,她的小主人的脸从她记忆深处浮出来,她突然发现普西芬妮和瓦伦蒂其实拥有相似的眼神和神情。那是抛弃一切和洞察一切的人才会有的决绝而忧虑的眼神。
      她终于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而这时候她死了。
      她睁着眼睛死去,但是醒来的时候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她睁开眼,站起身来,感到暖融融的阳光打在她的脊背上,她舒服地拱起了背,咪咪叫着。
      她现在是一只黑色的母猫,有着尖而宽阔的耳朵,细而长的尾巴,还有大大的绿色的眼睛。她眼前是一个男人,一个有三只眼睛的不知来历的半神,别人都叫他完人诺亚。
      “洪告诉我你的尸体埋在哪里,由我来选择是否要把你放出来,”诺亚提到这名字的时候黑猫一僵,但是诺亚用温暖的大手抚摸着她的脊背,又立刻让她放松下来,“话说起来,我们并不算朋友,我和他的关系也不像当初他和优伯尔那样——那时候优伯尔犯了众怒,洪收养并照顾着优伯尔的两个儿子潘和紫冠,所以优伯尔不得不保护他。而我不是,我不欠他什么的,我是自由的。你也是。”
      黑猫一个转身,诧异地望着他,复仇的执念仍然留在她心里,虽然已经不那么强烈了。但是如同洪所说的,她始终不过是只愚蠢的化身兽。
      “洪死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诺亚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普西芬妮把任务推给了他,而他又推给了我。所以,黑猫,如果你知道点什么,而且又愿意陪着我的话,我们一起吧。”
      诺亚朝她伸出手,他的脸上没有悲哀,没有欢乐。他是冷酷无情完全理智的半神。他不像阿黛,不像瓦伦蒂,更不像优伯尔。
      但是黑猫需要一个主人,在她失去了自己原来的主人和毕生的目标之后她需要有人给她新的目标。她不过是只化身兽而已。而且她活得太久了,她也不记得阿黛是否真是她第一个主人。化身兽不理解忠诚。
      于是她把头贴上了那人温暖的胳膊磨蹭着,咪咪叫着,用柔软的尾巴卷住那人的手指,一如很多年前,她在那女人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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