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云下影》东野星流

1、第 1 章

　　我爱美少年，这是洛都人尽皆知的事情。

　　自从本朝出过几位女皇执政之后，女子地位水涨船高，慕男色风气渐盛。贵族女子养几个面首，乃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作为云氏贵女，我生来便是九州皇族，圣人亲赐封号昭惠郡主。

　　我豢养美少年，主要目的是为了镇家宅，保平安。

　　我父凌亲王，身长九尺，外号“人肉凶兽”，乃是九州朝最惊才绝艳的将才，平北狄，破西虏，杀伐决断，战功赫赫。据说，他杀过的人，多得可以绕洛都的护城墙三圈。在异族口中，他是生吃人肉的屠夫，在九州百姓眼中，他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我刚来府里的时候，经常被无端拂过的阴风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手心不住地冒出冷汗。

　　自从身边的护卫三五成群，时不时巡逻之后，我这毛病便不药而愈。

　　我家中所养的护卫，不论相貌，品行，才华，气度，文治武功，都是洛都一等一的出色。

　　京中时有大型聚会，我大摇大摆地前去赴宴，身后跟着清一色美男，或神姿秀骨，清风朗月，或英挺俊朗，浓墨重彩，举手投足，风度翩翩，引来一帮女眷艳羡的目光，往往能收获大量名贵的鲜花瓜果，满载而归。

　　管家一度苦着脸地进言道：“郡主，下次出门可否少带几名侍卫，咱们府里的仓库已经满了。”

　　我打了声饱嗝，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指着东边的方向：“傻了吧，挑些上好的送进宫去，给我刷点存在感。”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饶是我脸皮厚，也不好意思一直蹭吃蹭喝，于是精挑细选了几名武功高强的美貌侍卫，慷慨地赠送给好友。只是他们前脚刚被送进金玉软轿，后脚就自个儿飞檐走壁，翻过高墙，直挺挺跪在院里，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恪尽职守。

　　如此来回折腾几次后，我也渐渐歇了心思。

　　从此，我在洛都贵圈的名声不太好听了。

　　嫉妒归嫉妒，却是无人敢跟我抢人。曾有人托家里长辈秘密弹劾我，上书称我“独占男色，行为不端，放浪形骸，不知所然”，但这类性质的奏章往往刚放置在汉广宫的案几上，还没捂热，就直接被圣人扔到了废物篓里，此后渐渐地没了声响。

　　我母妃听闻此事，美眸一瞪，冷笑两声，立刻吩咐管家搜罗各地绝色男子。她噼里啪啦下达命令后，转而对我慈祥笑道：“阿锦，我们百夷族的姑娘讲究的就是及时行乐，只要是你喜欢的，管他是平民百姓，还是天之骄子，咱们凌王府都养得起。”

　　我沉醉在阿娘温暖的怀抱里，眼角的余光望着老管家耷拉着脑袋蹒跚出门，心中十分同情，然后——继续吃吃喝喝。

　　日光微凉的时候，我喜欢躺在院内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随手指个美少男上前舞剑，知书和知画为我扇风，知琴给我剥葡萄吃。

　　众星捧月，金枝玉叶，不外如是。

　　一不小心贪杯了，我便沉睡在海棠花架下，知书和知画给我唱小曲子听，偶尔听我梦中呢喃着“鸡”，以为是呓语，相视一笑，唤知琴去厨房给我熬鸡汤喝。

　　她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在梦里，我才能放肆地想念手机，想念阴阳师，想念泰式马杀鸡。

　　我的前半生，并非此地土著。

　　那时我只是个普通的文艺青年，在社会主义的红旗下幸福地成长着。

　　一觉醒来，打了个哈欠，发现自己头顶金色绣花丝罗帐。再照镜子，云髻峨峨，双眉入鬓，清眸流盼，占尽风流。

　　我在此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青天白日淡定地比了一根中指。

　　在这个架空的王朝，没有电脑和手机，没有马桶，没有姨妈巾，没有面膜，有的只是低下的生产力和森严的等级制度。

　　最重要的是，我已经修炼到王者荣耀的最强王者，只差一步便可登临荣耀王者，君临天下，称霸全服。

　　如果我无法回去，我的段位一定会被好友黎放冷酷无情地输得精光。

　　然而，天不遂人愿。在仔细尝试了各种自杀姿势之后，我依旧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活蹦乱跳。

　　在郊外的白马寺，我得了一句简短的签文：此心安处是吾乡。

　　上元节的时候，我和几位闺中密友包下了洛都的云来客栈。她们懒得在市集里与穷酸书生上演才子佳人意外邂逅的戏码，更爱躲在温暖的室内吃着热乎乎的元宵，相互调笑着，脱掉批帛，撩起袖子通宵打马吊。

　　我一个人站在寒冷的露台上，往下看去，花灯如画，夜市如昼。满街珠翠游街女，有人舞龙舞剑，有人在赛社神，欢声笑语，暗香盈袖。人人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

　　漫天火树银花，照亮了夜空，将其染成暗红色，美得让人心醉。

　　我披着温暖的狐皮斗篷，对着夜空中明亮的玉轮，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敬这狗血的人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把投胎这门技术活钻研得很透彻。

　　身为九州朝凌亲王唯一的嫡女，圣人是我的亲叔叔，太后祖母对我疼爱有加，还有百夷族做靠山。只要我不作死，在洛都横着走都不是问题。

　　于是，昭惠郡主开始放纵不羁，宝马香车，绫罗环佩，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好我颜色者繁多，谄媚者有之，阿谀者有之。

　　除了一个美少年，总是一天到晚冷着一张俏脸对着我。

　　他叫小顾，不爱说话，常年穿一袭黑衣。

　　管家看他容貌不俗，功夫出众，又不喜争风吃醋，遂打发他来给我做贴身侍卫。

　　一开始，我直接当这人隐形，反正从睁眼到入睡，从未发现他的踪影。直到有一次，我走路不慎被石头绊倒，小顾从天而降，将我抱了个满怀。

　　望着他清俊的侧颜，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在我的威逼利诱下，小顾带着我逛遍了洛都所有建筑的屋顶。

　　坐在逐星楼高高的屋顶上，我懒洋洋地靠在小顾的肩上，嘴里回味着清酒的甜香味，似醉如痴，絮絮叨叨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语。他沉默地听着，偶尔回答一两句。

　　待到意识朦胧的时候，我伏在小顾的背上，一步一个脚印，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我迷迷糊糊地问道：“我们去哪儿？”

　　小顾低声答道：“我们回家。”

　　我应了一声，沉沉睡去。

　　寒冬腊月，白雪茫茫。我慵懒地披了件缠枝牡丹纱罗衫，躺在被炭火烧得暖洋洋的屋内，不经意间往窗户外探了个头。

　　小顾双手抱剑，站在屋檐下，身形单薄而笔挺。他正看着我，目光灼灼，缓缓展开一个高岭之花的笑容。

　　我的脸被屋内的热气熏染得绯红，心跳漏了一拍。

　　后来，我缠着母妃求了两天，又在祖母的昭庆殿呆了三天，给她老人家捶胳膊按腿。许是受不了我的软磨硬施，她老人家终于大袖一挥，“不就是一个小夫郎么，哀家准了”，我这才乐颠颠地打道回府。

　　至于我父王，他远在万里之外的南疆平乱，根本没空管我这鸡毛蒜皮的小事。

　　昭惠郡主的十里红妆成了洛都的一桩盛事。一担担聘礼从前门抬出去，在街上显摆了一圈，又从后门抬进来。

　　我对小顾理直气壮道：“肥水不流外人田。”

　　小顾笑了，“都听你的。”

　　挑了个黄道吉日，我披着青质连裳，坐着鎏金车舆，迎亲队伍绕着京城浩浩荡荡地走了半日，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大婚当夜，小顾推开门，朝着我一步步走来。他换上了大红锦袍。或是饮了酒的关系，脸颊染上些许红晕，眉目俊秀，好看得让我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一双金丝靴在我面前站定，我回过神来，不由地心乱如麻，思忖着我是应该保持汉家姑娘的端庄风范，害羞地抬起头，娇滴滴地喊一声夫君，还是应该学习阿娘，彪悍地上前拥住我的夫君。

　　未等我想明白，一只白净修长的手缓缓抚摸上我娇媚的脸庞，掌中的薄茧引得我一阵发痒想笑，然后——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唤醒了我。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胸口上的刀柄，血液沿着火红的嫁衣蜿蜒流下，染上深色的印记。我挣扎地抬头，撞进小顾幽深的黑眸里，其中涌动着错综复杂的情绪，他薄唇轻颤，缓缓道：“我名顾彦桐。”

　　很好，你成功地引起了本宫的注意。

　　我的血都快流干了，你还一副即将回忆往昔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