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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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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远山的样子,他们要去的是坐北朝南的那一排房间。踏上门前台阶时,沉默了好久的远山突然开口: “稍等。”
云淼转过脸,“怎么……”话未说完,就看见冷冰冰的远山冲着自己抬起右手来,他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地偏了偏头,然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只是在自己额角太阳穴附近碰了碰,一触即收,也就一眨眼的的功夫,如果不是残留在那处的那点温热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他就着月光和窗里透出来的灯光看了一眼远山的那只手,什么也没有,可是他总觉得方才那指尖似乎有一小簇火苗闪过。
再疑惑地抬头看了看远山,他依然顶着那张波澜不惊的冰山脸:“你脸上沾了些东西。”
大概是在向他解释刚才那奇怪的举动,云淼觉得,这人实在是太奇怪了,猜来猜去没大用,索性就什么都不想了。
他以为这种天气这个点了,那些屋里的人可能要么是在吃饭,要么就是在娱乐放松,可怎么也没想到,跟随远大老板从左向右推开的第一扇门后,呈现在自己眼前的是这么一幅景象。
他看着这间显然正在营业的古董小店,有种时空错乱的荒谬感,似乎身后那扇门一息之间将自己传送到了另一个地方。
同别的古董店一般,这里到处摆放着很有年代质感的物件,青铜,玉器,瓷器,纸帛等等。店面虽小,看着东西倒是挺齐全,他虽然不了解古董,但基本常识还是有的,看了一圈下来,好像各个时代的都有。
眼前的一件件古旧器物上流淌着已逝岁月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那些淹没在光阴里的物是人非。
店内顾客不多,也就四个人,有两个毫无目的地四处瞎看,看样子没什么购买欲望,屋角还有两个人,一个穿着很普通的秃顶中年男子站在柜台里,应该就是店主了,他正低声和一个穿着复古的老头在谈生意。
他们进来的这扇门正好在柜台旁边,云淼和远山两人站了一小会,那边的交易就结束了。
云淼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老人从长衫袖口里抖出一个灰不溜秋的小器物,一脸懊恼地放在了柜台上,而店主不知从哪摸出来两块袁大头放在他空了的手心,笑眯眯的像只老狐狸。
云淼心底的那种时空错乱感在看清那两块银元时愈发明晰,这年头还有人穿长衫使银元吗?正暗自疑惑着,就看见那秃顶店主冲自己这边笑的见牙不见眼:“哎呀呀,先生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先生?说谁呢,肯定不可能是自己,那就只能是站在自己旁边的,这位人冷话不多的远山远大老板了。
问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满眼谄媚地喊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先生,这样的场景怎么看怎么别扭。
若是前面冠个姓,喊着远先生,倒也没什么不妥,可是单单这么颇具敬意地称呼他一声先生,让云淼无端想起民国时期的那些大文豪大学者,譬如革命斗士鲁迅,再譬如胡适钱钟书这一类的,他默默将身旁这位年轻人的五官代入到语文课本里的肖像画里。
啧啧,还挺有趣。
“嗯,你不用在意,我临时决定过来看看,”远山淡然地点点头,将这一波恭维与问候照单全收,“这位是云淼,来做兼职,我带他看看哪里缺人手,你们互相先认识一下。他是老胡,暂帮我打理这个古董铺子。”最后这句是说给云淼听的。
云淼忙笑着打招呼:“胡叔好,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原来是新来的啊,难得先生亲自带人过来,以后有什么需要老胡我的尽管提,甭跟我客气啊!”
店主笑的越发谄媚,十分热情地伸出手,云淼略尴尬地笑笑,和他握手,直到再三表示自己肯定不会客气的对方才放开了他的手。
看的出来,远山对这个掌柜的也很头疼,毕竟被一个大自己那么多的人左一个先生右一个先生的挂在嘴边,任他脸皮再厚也消受不起。所以他未多做停留就打断老胡的单人表演,示意他继续忙,然后带着云淼快速逃到隔壁。
云淼回头看着老胡那张笑脸被合拢的门扇挡住后,悄悄松了口气。
这第二间房门打开时,云淼还未来得及细看,一旗袍妹子就冲上前来,“先生,你来了呀!”
十分干净清脆的嗓音,抑制不住的惊喜。
云淼吓得后退了一步,这里的人怎么回事,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热情啊。
他这边一撤步,远山就挡在他前面了,他也因拉开距离能够越过小姑娘看到房间里的情形。
这是一家依旧走复古风的制衣店,灯火通明,面积明显比隔壁大了一倍不止,靠近正门那一侧开着两扇类似橱窗大小的雕花窗,临窗竖着几个穿着长衫和旗袍的模特,周围墙壁装饰着一层镂空的朱红木隔板,在小姑娘身后这间屋子三分之一处两边靠墙位置则各有一排收起来的折叠屏风,正好把里边和外边分割开来。
外间除了橱窗展示的和凌空挂起来的成衣,剩下的一面墙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橱柜,上面摞着一捆捆不同花色的布匹,有几位客人正在那挑挑拣拣的。
屏风里间空间比较小,像是一件裁缝铺子,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踩着缝纫机忙活着。
她戴着老花镜,听到动静抬头瞅了瞅这边,看到远山时明显眼睛一亮,笑的很慈祥:“先生,您先等等,老太婆我忙完手里的活就给您拿衣服,”又换了语气,略不满地喊旗袍姑娘,“丫头,别杵在那偷懒了,快去招呼客人们!”
远山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又侧头示意云淼和自己去外间看看。
云淼对这些传统服饰挺感兴趣,欣然接受这提议。
“老人姓花,你可以称呼她花婆,是做衣服的好手,”远山在云淼驻足在一套中山装前时开口了,声音很轻,“那小姑娘叫阿云,如你所见,店里统共就这两人,顾客稍多一点就忙不过来。”
云淼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倒没什么意见,只要远山不拖欠工资不让他做违法乱纪的事其他怎么都行,更何况这个店的风格他很喜欢,花婆和阿云看着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尤其是阿婆,她坐在那踩缝纫机的样子让他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些事。
老妈会在雨季到来时将田里的活暂时停了,她那时也是这般坐在窗前踩着缝纫机为自己做衣服做鞋子。
她脚下踩一阵,停一阵,嘴上哼着那个年代的歌儿,兴致高了还会开腔唱几句戏文,唱着唱着记不住词儿就自己编。
小云淼就坐在炕头,伴着那时起时停的咔嗒咔嗒声,趴在台几上写暑期作业,偶尔耳边传来“前事莫要提……你这不懂事的小孩小孩啊,为娘为你操碎了心,操碎了心呀……”
“负心人哪,在何方……”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
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人人夸我潘安貌
原来纱帽罩啊罩婵娟
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我的宝贝你快快回……”
那时云淼一边做着造句练习一边觉得老妈真的是没救了,他都没眼走神去听她到底在唱着些什么东西!
他记得小学三年级时,和自己家对门的发小狗子爸爸给他买了件银灰色小马甲,穿着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他可神气了,整日里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地显摆,后来老妈看自己实在郁闷,就趁着那小子上门时悄悄让他脱下来拓了个样儿,去镇上买了几块好布料,给自己仿着做了一件黑白色条纹的,上身后可比他那件好看多了。
那件马甲云淼可喜欢了,他是搬着个凳子坐在老妈身边不错一眼地看着它成形的。他穿了好几年,直到个子窜高了,衣服实在小的不能再穿时他才松口让老妈回炉重造做成椅垫了,再后来椅垫也没法用了,被老妈当做生火材料算是物尽其用了。
那些记忆都很久远了,十多年了,他没想到自己还能记得这么清楚,甚至包括像老妈做纽扣时用的粉笔头还是自己从学校教室粉笔盒里拿的,而且是蓝色的这种小细节他都历历在目。
他摇摇头,及时遏止住想要任性一把的念头,提醒自己总是沉浸在回忆里可不太好。
远山一直看着云淼,注意到他那轻微的小动作时,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他扭头看向云淼目光停驻处,银发老人笑的很慈祥,看他看过来,追问道:“先生这是给我找来的帮手吗?小伙子长得真俊,老太婆我喜欢。”
云淼刚回过神来就听见花婆这句猝不及防的夸赞,脸上倒没表现出什么,耳朵尖红的像要滴血。
他不是没被长辈夸过,大多时候,那一句称赞后面都会加一句,就是太过秀气,不像男孩子之类的。
而这次,老人家说的是我喜欢,他觉得有些受不住这么直白的评价,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腼腼腆腆地冲着花婆傻呵呵地笑。
“你觉得怎么样,在这做兼职?”远山试探着问云淼,语气小心翼翼的,生怕他直接拒绝,“如果不行,我们再去别的铺子,看完你再好好想想,不用着急立刻做决定。”
云淼有些奇怪,看远山的反应,似乎很害怕自己有别的想法,难道他希望自己在这里做事?他原本想直接答应了,毕竟他很喜欢这里,只是,他突然很好奇如果自己拒绝了这个提议远山会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