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卜卜萝

69、消逝

　　我想我是真的放松下来，之前精神紧张，所受的只是内外伤合并的痛楚。而今来到黑焰宫，死的死，亡的亡，活着人也不是自己能左右的，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可以暂且放置一旁，也不必时刻担心自己命在旦夕。我发起烧来，三天三夜，高温不退。
　　这期间我大概的知道一点，皑瞳仍旧守在停放锦瑟尸首的石室中，不曾出来过，也不让任何人靠近，我有些丧气，即使我这个活妹妹高烧不退，也不能代替那个死去之人，得到他的关爱。还好身边有个幽涣，最少一点是明确的，我不会孤独而死。

　　“小哑巴，喝药！”幽涣亲自喂我，小心翼翼的喂我吹凉，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是不是就想让我伺候着你，所以故意不好？”
　　我咽下口中的药，苦涩的药汁沿着嗓壁流下。我皱着眉，虽然早已习惯了这种滋味。
　　“稀罕吗？”我回应道，“你是不是故意想要伺候我，所以在药中动了手脚，让我无法痊愈？”
　　幽涣居然没有还口，叹口气，再次吹吹药汁，喂我。他眼睫垂下，看不出浓重的黑瞳中想些什么，唇角一丝无奈，随后变成一丝戏谑的微笑。他静静喂我喝完药，放下手中的药碗，喂我擦擦唇边留有的药汁。又试探我额头的温度。
　　“睡吧，时间不早了，”他给我掖好被子，总是不忘嘴上占便宜，“烧已经退了，终于可以放心，不用我陪你睡了。”
　　我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没有多于力气与他争辩，翻过身，不去看他。
　　可他却依旧站在那里，没有离去的脚步声。突然我感觉被子一开一合，带来一阵凉气。没等反映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身旁便多了一个身躯，把我向床里面推了一推。
　　我心中一惊，回过身坐起，紧紧抓住被子，失色道，“你干什么？”
　　他嘴角一抹邪魅的笑，若有似无的诱惑成分，霸道又有些孩子气的任性，“没什么，我累了，想休息。”
　　我心中生怒，用力打他，“累了你回去休息。”
　　“为什么，我们光明正大的睡在一起怎么了？”他不理会我，翻身转到另一边，“还是你对我有非分之想。”
　　“闭嘴，是你对我有非分之想吧！”我恶狠狠的说。睡在一起，还是光明正大！
　　“不错。”他坦白承认，突然坐起身盯着我，视线定格在我双唇再不移开。
　　我被他瞧得心中发慌，还伴随着莫名其妙的口干舌燥，他却突然一头栽倒，躺在床上，仿佛真的能够安心睡着一般。
　　“你，你还真是没道理。”我默默松口气，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个失常的他……
　　“你想我讲什么道理？道理能解决什么？”他随口道，一向的不羁与离经叛道。他的声音附着淡淡的感伤，仍旧不看向我，掩饰自己的焦灼不安，“你还想祁川吗？”
　　我脸色一变，我不知道这句“想不想”是什么概念，也许我也会“想他”，可是我一直避免想到他，这样到底算是“想”还是“不想”？
　　他见我不回答，倒似松了一口气，“不要回答了，我不想知道。”
　　“你会原谅他吗？”他又喃喃道，“再见到他，报了仇之后，会不会放下所有的一切，回到他身边？如果他没有刺皑瞳那致命的一剑，你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矛盾逃避？”原来他早已经感觉到，我与他那若有若无的情愫，更多却是因为对祁川的恨与逃避。他笑了笑，“我在自言自语，你不用回答。”
　　“如果我能选择，我宁愿永远不再见到他。”我也不再理会幽涣的唐突，在他身边背对着他躺下。也许我能给幽涣的，只有这一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话。
　　幽涣不动声色，突然回身，双手箍住我的头，浓重的黑瞳凝视我双眸，深深至纯，“你心里，我在什么位置？”他却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眼中不带任何希冀，却似要把所有的话都对我讲明，“你知道，无论你是选择永远不见祁川，还是回到他身边。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想回来，我虽然心有不甘，一次一次想要忘记你甚至伤害你，到最后都只能举白旗投降。这次我不想挣扎了，你若真的选择他，我也无话可说，只能做好你也许随时会回来的准备……”
　　“这次？”眼眶有些湿润，看着幽涣心痛的样子，我不是不心痛的，“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南宗放出风声，慕容楚身子不适，要在下个月十五宣布退位，你应该知道谁继任掌门盟主！”
　　我身子一抖，颤声道，“贺惊桐？”
　　“不错，真没想到贺惊桐这个伪君子这么快就要行动，他已经沉不住气，不知道对慕容飞临做了什么……地点选在了烟峭山逍遥门，也是正式对天下人宣布逍遥门归顺了南宗。祁川虽然已经不是逍遥门的人，但我相信以他的个性不会不去一探究竟。而你，你必定不会放过此次良机为自己洗清冤屈，救出飞临。只怕到时……”
　　我无语，心中乱乱的，祁川，飞临，慕容楚，贺惊桐……一个个人，微妙的关系。幽涣猜中了，我不可能放过这次机会，我更要揭露贺惊桐的真面目。只怕到时……我会像现在的幽涣，知道那可能的几种结果，却无力左右自己的选择。
　　“薛姑娘，”碧若的声音突在门外响起，“皑瞳圣使从石室中出来了，现在在慕容夫人房中，你要不要去看看？”

　　“你……还好吗？”我行至门口，突然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是姐姐，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语气那样尴尬甚至内疚与恐惧……我一把抓住幽涣，阻止他径直走进去。我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整理面对。
　　“恩，”皑瞳轻哼一声，强烈的讽刺，“你觉得呢？你倒是过的很风光，慕容夫人。”
　　“我……”小霜的声音中明显含怒，“你也声震四海，比爹爹有过之无不及！”
　　我微微蹙眉，皑瞳觉得小霜认贼作父，虽然他知道她不过失了忆，而小霜认为皑瞳恶贯满盈，有损爹爹的威名，虽然她也心知肚明皑瞳迫不得已。
　　“不错，”皑瞳突似苍老，“爹爹应该会不齿有我这么个儿子。”
　　“你倒有自知之明，薛天沉，”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从前，儿时他们就经常这样的吵嘴，“从小你就这样霸道，心术不正，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一定是个江湖人人除之而后快大魔头。”
　　我愣怔片刻，这样伤人的话语刺痛我，心的一角仿佛坍塌，再也忍耐不住，破门而入，“小霜，你不可以这样说，”我喊道，看到站在一旁的皑瞳高大的身影，一条衣袖空空，微微荡起，腰间的伤让他微微伛偻，孤独又苍凉，我扑身抱住他，“哥他也不想。”
　　“你从小都一定要与我做对，叛逆顽皮的从不让爹娘安心，”小霜缓缓道，眼中雾气氤氲，“所以你记住，爹爹他不想见到你，你不要这么快就去找他。人人想你死，你就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气的大家不得安宁。”
　　我泪流满面，原来他们的生疏表现，却是儿时最亲密的言语。原来，小霜也感觉到了，虽然我们不曾问过，但心知肚明，皑瞳已经到达极限，若他从石室中出来，放下了锦瑟，只怕便是他可以和锦瑟永远厮守的时候。而现在，我宁愿他心中还有那个灭门之仇的位置，可以支撑着他多活几日，可是祁川贯穿他身体的那一剑，让所有的希望破灭，身体的创伤已达极限，精神的力量又如何来支持？
　　“小凝，从小你就喜欢哭，”皑瞳突然转向我，给我抹了抹泪，仔细端详着我。他没有戴面具，完美的轮廓弧线，深邃的眼眸，只是脸色苍白的令人生畏。他捏捏我的下巴，“我早就说过，小凝长大后一定是个美人，比娘还美，惹人爱。不像你那个姐姐，性子粗鲁的讨人厌，脸还那么丑，让人一眼都不想看。”
　　“哥……”我愕然，毁容，这对于任何一个女子，都是个致命伤。
　　皑瞳却不以为意，手臂环住我，“慕容楚到底留恋这样一个女子做什么，这个女人却不明白真心与假意的区别。有些事，注定不是你们要承受的，地狱由我来下，你们幸福的生活就好。”
　　我把脸埋在皑瞳胸前，呜咽起来。
　　“小凝，谢谢你，”他揉揉我的发，“把小霜和锦瑟都带回来给我。我的身体我知道，即使没有祁川那一剑，我也是要死的。就算幽涣与我亲厚，我也不会拿自己的妹妹开玩笑，若你放不下就去找祁川好了，与仇人之子在一起又如何，你姐姐不就是你的榜样？”他没有过于锋利的暗暗讽刺道，“至于小霜，一样的放不下，勉强自己干什么？忘了一切回去吧！”
　　“薛天沉，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支配我的人生？”小霜一瞬间粗鲁，与那个高贵优雅的慕容夫人判若两人，“我要做什么你凭什么干涉！就算你要交代后事，也不必提及我！”
　　我心中一颤，“哥，你看不起我吗？”我柔声道，抬眼看着他，“祁川他那样伤害你，我绝不会去找他的。你好好休息，养好伤，我们一起去报仇。我现在的武功很厉害，一定可以保护你们！”
　　“是吗？”他微微笑道，带有丝丝冷意，“如果我毁了翡翠双钗，不告诉你治愈灿若星河内伤的药引，你也很厉害吗？”
　　我心中一震，随之一喜，“真的是？那上面的符号便是药引？”
　　“不错，锦瑟……”他顿了顿，改口，“不错，谁也没想到，我们小心翼翼保存的家传翡翠双钗，竟然在浸透于血水中后，显现了文字……只是若你得到了，横行天下，只怕你会滥杀无辜。那样还不如不报仇的好。”
　　“哥，我如没有丧失心智，怎么会滥杀无辜？”我急道。
　　“你有此觉悟便好，我已经没脸去见爹娘，你不能步我后尘。我已经交与紫荀，她会想法子配置出来。”皑瞳深深叹道，“这世间烦恼本多，人总是贪心，得到的越多，想要的便更多，你要牢记，不能陷入欲望深渊。”他转向小霜，走到她身边，“这是我第一次心平气和与你说话，你不许打断。你的霜凝剑法练得不对，不懂之处让小凝指点。慕容剑承已经死于我手，你与慕容楚的仇怨当算扯平。世间难求有心郎，他肯为你为飞临受贺惊桐压制，可见这个人并不无情，你想清楚，不要抱憾终身。”
　　“哥……”我喃喃道，如何在即将失去一个人的时候而表现的自若，起码让那个人看到不会难过。他知道自己要死掉了，而且全然没有想要活下来的欲望。死，对他来说，仿佛才是解脱。
　　“哭什么？”皑瞳的脸色惨白灰槁，唇边一抹笑，完美绝伦，“不用为我担心，我是孤魂野鬼，戴上面具，也不会去见爹娘。只是，君寂风，注定不能被我所杀，小凝小霜，这个仇，如果能忘，你们忘了也无妨。”
　　他回转头，看向靠在门边的幽涣，幽涣懒懒看着一切，没有沉迷也没有悲伤。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相处之道，就像皑瞳与小霜，用那样残忍的语言来关心对方，幽涣接受了他的死亡，不强迫不悲伤，却莫名的让人感到那种坚实的友情。
　　他们会心微微一笑，一点点感伤。
　　“幽涣，有没有酒，我们好久没有开怀畅饮了。”他微微笑，惊心动魄，“我有些累，睡一会儿，你让她们准备好酒菜，我马上就来。”
　　说着，皑瞳往外走，我清楚的看到他蹒跚的步履，腰间的伤口开始滴血，染红了经过的地面。我不知道他要走向哪里，是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幽涣的房间，或者是那个有锦瑟的石室，只是，我也无比清楚的明白，他这一去，便不会回来。

　　他终于……我好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