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我爹拆鹊桥》吴东流

4、一望予梦（3）

　　琼华大概是刚与哪位仙子春宵一度过，情绪尚佳，只叫子都赶紧回房休息。

　　子都暗暗舒了一口气，但也不敢造次，只站在原地目送他进殿。直到这位出门则春风拂面、入水则冷若冰霜的仙主消失在门后，才活动着筋骨回房。

　　踏进门槛的刹那，他肩上一轻，身上仙术暂解。唯有在此处，他才能变回真身——一条银龙。

　　年幼时，子都曾被一个疑问困惑多年，那就是生为予梦琼华之子，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若是拿人间作比，琼华统一方名湖圣地，也算王侯将相了，作为他的儿子，不可谓不风光才是。

　　但这风光，他却不曾享受过。

　　打从他记事起，琼华就每日忙于两件事:要么喝茶，要么周旋于美色之间。这美色不仅是仙子精怪，似乎也有魔界艳女，甚至…人间女子也常有之。女人心，海底针，琼华虽然觉着你情我愿逢场作戏，但对方往往不这么想。单是一百年前的天后雪珠寿宴上，长曲天上的三位仙子就为之争风吃醋，一落座便唇枪舌剑起来，后来更是不顾颜面、竟当众撕扯抓挠，叫整个仙界瞧了笑话。

　　笑话之一，是这三位仙子平时自视甚高，万年来都是端着冰清玉洁的姿态，想不到不仅被琼华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芳心，还为之大打出手；

　　笑话之二，是其中一位仙子已有婚约，当年寿宴上，那位仙君也在受邀之列。据说他眼看着三人失态，气得脸色发青、拂袖离席。

　　隔天，那位仙君便将连夜写就的一本奏折呈上了天帝凌霄的书案。其中自然未提未婚妻与琼华如何眉目传情，而是添油加醋、将琼华痛斥成人间浪子流氓一类的恶徒，顺带着血泪控诉长曲天不该唯脸是图，放纵某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浪荡子弟连凡人都不放过，跑到人间为非作歹。

　　天帝素以勤勉闻名，阅了奏折当即下令，将予梦琼华召去长曲天。予梦湖得了这消息已经习以为常，倒也无人惊惶，仍是各忙各的。而琼华回来时面色与平时无异，依然回他殿中闲闲品茗，想必此事是同之前无数次一样，不了了之了。

　　天长日久，予梦琼华在仙界的声名是极差的。

　　仙子们迷恋他，一部分是原本就一往情深，另一部分是慕名而来继而无法自拔。予梦湖上每日来来往往赏荷的仙子中，总有些一看便知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此一来，仙君们自然处于下风，少不了有些恨得牙痒痒的要针锋相对。逮着机会便穿小鞋不说，甚至恨屋及乌到不管是人是物、只要沾了“琼华”二字，便都划为攻击对象。

　　琼华为了保护儿子，打从子都生下来便在他身上施了个仙术，叫他在外人面前无法恢复龙身，只能变成银鱼，对外称这是自小长在予梦湖的一条银鱼精，养在身旁作为下属。幸而子都随娘的地方多，化为人形时相貌与他不大相像，至今无人识破。但这秘密绝不可为湖外人士所知，连云行都被蒙在鼓里。

　　好事坏事暂且不论，但绝对是桩闹心事。

　　次日，云行照例来找子都修行。

　　修仙一事，如同逆水行舟。他与云行这等精怪不消说，每日勤学苦练是为了早日位列仙班。只要一日懈怠，便能明显觉察到前日所学正从五脏六腑化散了。但成仙亦非一劳永逸之事，即便是琼华、甘棠、鸢年等仙君仙子，平日里也需维持自身修为。曾听说过有果子精一朝成仙，岂料后来修为有损，层层堕回一粒果子模样。

　　也亏着有这样一重规律，否则仙界每日都有太多修仙的精怪，再加上人间修仙的凡人，只进不出迟早会将长曲天挤塌。

　　云行指尖白光流转，一刻宽展如缎，一刻又纤如丝线。他将那缕白光轻飘飘向子都弹来，轻叹道：“为何凡人有教书先生指引，我们这些精怪却得凭自己摸索仙途。”

　　子都微一侧首避过那光，淡淡道：“那是私塾。图的是考取功名，并非成仙。”

　　云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蓦地抬眸望向他。

　　子都不解其意，看着他一双俊秀眉眼。正欲言语，忽然听得身后利器破空之声，后颈处转瞬已有冰寒之气近身。

　　他躲闪不及，只得自右掌之中化出一柄银刀，猛转同时挥刀便削。只见满目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其中似有长剑如霜、直指咽喉。千钧一发之时，他一连两刀将剑尖削去三分，剑势顿时衰颓，余下七分尚未越过肩头便化成细雪散了。

　　脚下“当啷”一响，是那两段被削下的剑尖落地相击。此时看得清楚，这长剑为一段剔透寒冰，他暗赞云行这几日进展神速，操冰雪竟有金石之声。

　　那边云行却无意收手，朗声道：“子都，你遭人偷袭时向来不反击么？来与我比过！”

　　子都见他手中白光复起，眨眼间又化为长剑模样，遂冷哼道：“谁说不比？”说话间足尖一挑，将地上那两段碎冰挑起，银刀一晃自其中穿过，以其寒气为锋，瞬间持刀拉进二人距离。刀锋眼看就要触到云行手臂，只见他略一挑眉，横剑挡了。

　　子都看准空隙，挥刀又刺。这两把刀剑通体冰寒，缠斗起来可见冰屑洋洋洒洒落于碧草之上，旋即化露。两人从湖边一路打斗到林中，仍不分伯仲。子都使了个诈，将短刀丢了出去假意脱手，云行急胜心切，果然中计，持剑径直攻来。见他上钩，子都步伐一变，游刃有余避过一击，那短刀恰好飞回被接在手里。

　　“子都你！”

　　云行方才见子都躲开，本想收势，无奈剑气太盛，竟拖着他向前连冲几步。眼看他要撞上一棵千年老树，子都将手臂一伸，拦腰挡住云行，雪衣青年顿时半挂在臂上，黑发柔柔披散。他另一手轻转手腕，将短刀抵在云行颈侧。云行不甘，勉强转过脸，面色倔强。

　　胜负已分，子都难得地一弯嘴角：“如何？”

　　他向来神色冷淡，即便在挚友面前也鲜有笑容。云行见他神色，忽气焰大减，低声道：“放手。”

　　不过比试而已，听得对方已委婉认输，子都利落将银刀收回。冰刃消融，指间仍有凉意。

　　林中清凉，二人分坐两块石上歇息。云行又生感慨：“琼华仙君绝色无双，不知何人有幸得他垂青见其笑颜。”

　　子都脑中顿时浮现出之前撞见琼华与仙子情话绵绵时的模样，强压着脊背窜起的一阵恶寒道：“遇上合意的人，自然就笑得出来了。”

　　按这句话来看，他觉着自己怕是不合琼华的意，从小到大都没见到琼华多少笑脸。极小时候，他不会撒娇邀宠；长大了些，又不懂如何讲些好话让琼华高兴。带大他的青鱼精说过：“大公子面冷心热，和主君是一样的。”

　　他没觉着自己面冷，但对着琼华时的确寡言。

　　云行“哦”了一声，问道:“你这红娘当得如何了？”

　　子都困惑道:“什么红娘？”

　　云行顿时不满起来:“才过了一晚，就把答应我的事忘了。”

　　子都方想起昨日云行以一罐果片要挟，叫自己为他与予梦琼华牵红线。云行所言不假，他确是将这事忘了——只怪云行平时最爱说笑，他压根未当真。

　　此刻子都着实心虚，只得勉强应他:“你想与予梦琼华共赴巫山，找他直说便是，不必拖我下水。”

　　云行一双黑亮眸子紧盯着他:“子都，我所言非虚，说是真心便一定是真心。”

　　——又是真心。

　　子都最听不得这话:与琼华藕断丝连、寻上门来的仙子们，哪个不哭哭啼啼、哀诉情深，恨不得剖心为鉴？他被云行炽烈目光一盯，竟生生地打了个哆嗦。遂不敢再看他，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整了整一尘不染的银袍:

　　“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不会介意。”

　　云行也跟着站起，神色愈发正经:“子都，正如你待青辞鸢年之心，岂能容得他身侧有旁人？”

　　…青辞鸢年？

　　子都心里顿时兵荒马乱，半晌才一字一句问道:“你…想做他…正妻？”

　　情窦初开，最为致命。可叹他这千年仙友，平生第一朵桃花就要开成他后娘。

　　栖星木下，云行临时堆了个炉灶，正在搅着锅子里一团软乎乎的东西。

　　“那是何物？”子都抱臂在旁观望。趁云行转身取调料，暗中化出一道清水，准确无误地浇在灶中。那团东西没了炉火加温，糊在锅底瞧着极为黏腻作呕。

　　云行未觉有异:“是糕点。”

　　子都皱眉:“从未见过这般不成形的糕点。”

　　云行愣了愣，也道:“说的也是，我分明是照着桃子精的菜谱做的，怎的软烂成这样…真是奇了。”

　　子都心中暗喜，面上只作淡然:“你才智不在此道，算了罢。”

　　云行仍不死心，咬唇端起锅子晃了几下。

　　子都趁热打铁:“为予梦琼华做糕点的不缺你一个，省省力气。”

　　关于牵线一事，他有他的考量。搭桥归搭桥，但这桥究竟搭到哪一头去、会不会走上两步就断掉，就要看他了。云行这边热火朝天，他那边来个釜底抽薪，关键时候坏一坏事，日子久了，云行这心思八成就淡了。

　　一时暂无插手之处，子都便瞅准其中一棵栖星木，自指尖化出水珠朝着枝叶闲弹解闷。待细细水流沿着栖星木的纹路蜿蜒而下，又试着将其冻成冰。

　　如此，又过了许多时候。

　　“成了！”炉灶那边，云行突然抚掌喜道。

　　子都心中一沉。凑过去先看炉灶，那柴火分明仍是湿的。再看锅中糕点金黄、香气四溢，并非凭空而来。

　　又看云行，他正将右手潇洒一甩，一簇火光顺即消逝无痕。

　　他一向以为云行属水，却不知何时，连火也使得了。不想这真心，还有这般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