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我爹拆鹊桥》吴东流

3、一望予梦（2）

　　孔嘉岭坐于予梦湖畔，共有九峰，三峰险峻，六峰秀美。因有予梦湖仙荷一事，连带着山也成了灵山，引来世人来此大建道观、寺院，终年香火不断。

　　主峰直入云霄，峭壁如削，非人力能至，是众多仙灵居所，云行也居于此处。

　　二人来到一处巨石前，子都依照孔嘉岭的规矩，停步轻念仙诀，向峰主讲明来意。仙诀尚未念完，忽听得云行扬声道:“宏夫大哥，子都又来蹭你的灵药了！”

　　古往今来，逆耳的不仅忠言，还有实话。子都尴尬不已，难得地低喝住他：“云行！”

　　云行已恢复人形，指间转着一茎野花，慢悠悠道:“你我隔三差五便来叨扰宏夫大哥，这仙诀他准保都听厌了。像我方才那样唤他一声，他也听得到。”

　　他话音未落，只听那巨石里面隆隆作响，其声如百鼓齐擂，震得四周枝叶纷纷落下。子都急退两步，念诀掩住双耳。再看云行，他身手伶俐，早已远远躲开，正瞄着子都发笑。

　　过了好一阵子，响声偃旗息鼓。巨石微晃片刻，“轰”地自中间齐刷刷裂开，连一粒碎石也无，断面平整光滑仿佛镜面一般。

　　巨石中白烟袅袅，烟里坐了一名玄衣幼童。那幼童生得虎头虎脑，甚是讨人喜欢，只是一双黑漆漆的眼望过来，全不是孩童的眼神。这便是峰主了。

　　幼童扬手将一粒仙丹抛给子都，嗓音如成年男子般浑厚：“子都，我这瓶天月丹大半都是被你服下，自己还没尝出滋味。下回遇着青辞鸢年，你自个儿向他讨一瓶罢，省着翻山越岭地来找我。”

　　子都接住天月丹服下，清气瞬间冲上头顶，窒闷之感一扫而空，忙向他道谢。

　　宏夫哼了一声：“谢云行罢。准是他出主意又让你来找我。”

　　云行左顾而言他，倚着老树打趣：“宏夫大哥，子都巴不得寻个理由见鸢年仙君一面，大哥给他出了讨药的主意，他确实该谢谢你。”

　　这“鸢年仙君”四个字一出，却比怎样的绝代佳人都来得奇妙。眼见着子都虽不言语，耳根却渐渐攀上血色，显然被云行戳中了心思。

　　峰主宏夫哈哈大笑，巨石又复合如初。

　　折腾了小半日，太阳已上中天。云行贪恋岭上阴凉，任子都怎样劝说，都坚持要等到傍晚再下去修炼。

　　子都无奈道：“此时不去，这一日的修行又耽搁了。”

　　云行仍是不从：“湖上仙子太多，你我何必挤着洗鸳鸯浴？你若无处可去，就随我回家歇个午觉，等傍晚凉爽些再练不迟。”

　　子都拗不过他，只得随之前往。

　　旁的仙神往往喜寻仙洞石府为住处，图的是既气派又素静；予梦琼华等水中仙灵则因地制宜，在湖底筑居，要的就是灵水通透、四处明净。而云行作为一只白鹤，这住处布置得颇……

　　子都仰首打量着四棵栖星木间扯着的、纵横交错的粗壮藤蔓，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这是张……网子？”

　　云行飞身坐上藤蔓织成的网子一侧，挥手召唤他上去：“你去过的那几间屋子叫天火不留神给烧光了。我挑了好久才挑中这几棵栖星木，比在地上搭个棚子强。”

　　子都心中存疑，但不便拂了好友的面子，只得上去一瞧。只见新居虽然简陋，日常器具倒一应俱全，分门别类地搁在四棵树的枝叉上。云行颇有主人风范，正从其中一棵树上摸出只小瓷罐，打开来取出一片红彤彤的东西递给他。

　　他接过闻了闻，果香甜美。又拿起那瓷罐细看，罐身雕着陌生的花纹。

　　云行枕着手臂半坐半躺：“那是宏夫大哥送的乔迁之礼。孔嘉岭虽不比青辞山众仙云集、仙气浓郁，但奇珍异果还是少不了的。你尝尝看，和平时吃的果子不同。”

　　子都亦好奇，便将那果干含在口中，一股香甜顿时弥漫开来。诡异的是，随着这股甜香，心底也渐渐涌上一抹柔情蜜意。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云行，只觉他此时唇红肤白、黑发如墨，一袭白衣衬着俊秀面容，似流云托月，分外迷人。云行动了动嘴唇似乎在说着什么，可他却听不到，喉咙发干，仙气在体内翻腾不定，几乎喘不上气。

　　意乱情迷之际，子都狠狠咬破舌尖，疼痛混着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意识立即醒转过来。

　　云行恍若未觉，仍在讲他的新居有何妙处。

　　子都盖上瓷罐，忍着舌尖痛楚打断云行：“云行，你想要什么贺礼？”

　　云行一愣：“什么贺礼？这个月又不是我生辰。”

　　子都晃晃瓷罐：“乔迁。”

　　云行恍然：“原来是说这一桩事。罢了，住都住了好几日，还提什么贺礼。”

　　他越是轻描淡写，子都反而更加过意不去。上天着实公平，赏了一张清俊面皮给他，自然要拿走些什么，因而他自幼嘴笨，开口便得罪人，只好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这些年来，若不是有云行伶牙俐齿时时救场，他怕是早将上至长曲天、下至予梦湖的神仙精怪得罪个遍，故常想寻个机会送好友一份厚礼聊表谢意。

　　子都执意道：“你说一样。”

　　云行不肯：“收礼的人怎能挑肥拣瘦？你若一定要送，就送一份你觉着我会喜欢的贺礼好了。”

　　云行喜欢的贺礼？他细细回想，竟毫无印象他有哪些偏爱之物，只得试探道：“天月丹？清荷玉露？”

　　云行神色一黯，但旋即又笑道：“看来子都的心思半点都不曾用在我身上。你最喜甜食，最厌竹笋，沾了荷叶便会犯病，只有我替你记着的份，我的事却无人问津。”

　　云行说得句句在理，子都顿时羞愧难当，暗道自己这朋友当得太不够格，咬咬牙欲扳回一局：“今日但凡你说得出的，一样东西也好，一桩事也好，我一定为你做到。”

　　栖星木的浓荫之下，一向口若悬河的云行忽然坐直身子，罕有地沉默了。

　　子都以为他想到什么稀罕物件又不好意思开口，便劝他：“一诺千金，你但说无妨。”

　　一片叶子乘风掠过眼前，恰恰挡住视线。

　　云行唇边似乎牵起了一缕狡黠笑意。

　　再看他时，只见云行笑得春风得意:“你有婚约在身，终身大事无忧，我却落了单。你若有心谢我，就助我成一段姻缘——予梦湖的仙主琼华，我爱慕他已有三百年。”

　　子都指尖一抖，瓷罐掉了下去，直挺挺地栽进草丛里。

　　他急忙跳下去捡那罐子，好在林中绿意浓重，这罐子跌在草中，完好无损。谁知拿在手里，重量却轻了许多。正诧异间，云行扒着藤蔓边缘，清朗声音从头顶悠悠传来:“眼下能令我思之若狂的，就是那位仙君。”

　　子都把玩着瓷罐，仍觉难以置信:“你…爱慕予梦琼华？他有什么好处？”

　　云行支着脸庞微笑:“琼华仙君是三界之中第一等绝色，连天帝凌霄都赞其姿容。予梦仙主，碧玉琼华，不知是多少仙子仙君的梦中情郎，我爱慕他又有何稀奇？”

　　此等溢美之词张口就来，子都险些被他这番话噎住，顿了顿才回道:“没叫你说他的好处。”

　　云行装傻充愣的功力炉火纯青:“不是你问的？”

　　子都僵硬道:“琼华处处留情，太过风流。”

　　云行不以为意:“横竖都要修行。琼华仙君既有万仙钟情，以双修之道涨他修为有何不可？”

　　此人已一叶障目，子都不禁扶额:“你只见其风华，不见其暴戾。”

　　云行驳道:“予梦仙湖中多少凶灵恶兽，你比我更清楚不过。仙主若无非常手段，如何统御予梦？”

　　子都皱眉道:“琼华之子倒是与你年纪相仿。”

　　提到子陵，云行神色微变，嗤笑道:“子陵君？我已醉心琼华仙君，何必提他。”

　　子都在心里又捋了一遭，正盘算还有什么借口能断了云行的念，眼前忽地晃过一道白影，云行已从空跃下，翩翩然立于他身前。

　　子都犹做垂死挣扎:“世上仙神万千，你如何非琼华不可？”

　　云行却未回答，而是将手搭上了他的肩头，嘴角那一抹笑极是恣意轻佻。

　　他低声道:“子都，你对琼华仙君百般挑剔、阻我姻缘，难不成你心里挂念的不是青辞鸢年，而是我这闲云野鹤？”

　　子都愕然，今日第三回反省起自己说错了哪句话。

　　思来想去，子都觉着是云行冤枉他了。

　　予梦琼华，风流成性、玩世不恭。凭着一副好皮相，一把年纪坐拥三界美色，只差没把天后抱上锦塌，却无一分真心相付。

　　而他这好友云行，乃是长于孔嘉岭、被峰主宏夫养大的一只白鹤，眉清目秀、纯得发傻。虽然爱说笑些，却从未有过出格之事，活了这些年连位仙子的手都不曾牵过，便宜都赚在嘴上，怎能送他入虎穴？

　　况且他与云行知己相交，即便当真对云行有非分之想，也绝不会做出诬陷他心上人的不齿之事。

　　如此看来，很有必要向云行辩解一番，子都遂拨开他的手，正色道:“放心，我子都爱慕谁也不会爱慕你。”

　　或许是他正经太过，气氛竟有一丝微妙的冷。

　　良久，云行轻咳一声:“既是如此，这条鹊桥就全靠子都君来搭了。”

　　子都很是心累:“不是说了叫你换一样。”

　　见他仍是不应，云行眼中精光一闪，忽地夺过他手中瓷罐，扯开盖子就往地上倾倒。子都不知其意，正要阻拦，却见那罐子虽开口朝下，竟什么物事也未倒出。

　　这罐子怎的空了？

　　他心中大惊，忙又看向云行。谁知云行笑得丝毫不像只白鹤，倒像只狐狸:“子都君，我这罐果片有讲究，只可悬空放置，万万不能沾地。你失手摔那一下，果片的灵气已经瞬间透出罐子，回到这孔嘉岭之中了。你将宏夫大哥送我的贺礼搞砸了，该不该赔我一个人情？”

　　秀色湖山，仙境予梦。

　　子都乘夜而归，将自己浸入予梦湖清澈的湖水中。银袍沾水不湿，正是身属予梦之证。随着身体不断下沉，湖上夜色与虫鸣越来越远，湖底则朦胧闪着一片银光。

　　此时他现了鱼身，摆摆尾巴朝那片银光游去，不多时便进了清水殿。

　　夜色已深，清水殿寂寂无声，灿灿银光中只看到值宿的守卫朝他微微颔首，再无旁人。

　　子都略正衣冠，欲趁仙主未觉时回房。

　　这时，身后忽传来脚步落地之声。与此同时，众守卫齐齐向殿门处拜倒，呼道:“主君。”

　　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当即将已迈出的脚又收了回去。

　　能被予梦湖众尊称主君的只有那一位——

　　予梦琼华。

　　他自知回来迟了，此时只觉后背要被那人的目光灼出两个窟窿，只得慢慢转过身，跟着守卫们向他行礼。

　　予梦琼华不语。他身量极高，银冠束起墨色发丝，佩玉似其神色一般冰寒，举止间俱是仙主威严，那一身华贵的锦袍也跟着端起姿态，连绣纹都无声地向众人施压。清水殿银辉如昼，此刻亦只如绿叶作衬。

　　纵使冷面玉郎，却也略逊风骨。

　　仙主当前，断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子都望着予梦琼华那张俊美得几乎不真实的脸，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