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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端倪(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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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头有些郁郁。
“是怎样的女子?”
卫游沉吟须臾:“那女子,甚是年轻,容貌不错,话不多,上山来也只言要找公输将军,我本照旧推托无此人,却没料到,一转眼,她突然向单乐师弟出手,仅过得两招,便挟持了他……”
唔,照旧。他这个词用得就很识趣。
我暗暗寻思,玉虚峰山门那一战,单乐在剑阵中虽居于辅,却凭一柄剑堵得喻姑娘左右支绌,险象环生,足见他身手非凡,看来那女子,或也是聪明的高手人物。
若当初喻姑娘也能行如此手段,我们和昆仑派这些人,兴许不必那般大费周章地打一架。她不是愚笨人,却终究在云绡身上乱了心神。
转念时,只听到青垣悠然开口:“小卫,你说那女子容貌不错,是怎生不错?”
卫游被问得愣怔,一时竟无言。
“她与这里的二位姑娘相比,如何?”
我眼皮倏地跳了跳,这个老不正经的老匹夫。
一侧首,却见南烛抬起头,眼圈微含了些红,对上我目光时,稍稍怔忡,立即转向卫游。
后者此刻耳根红透,只会垂眼看火了。
“师叔,您如此问我,实在是……”
青垣咂下嘴,有点不满:“又不是叫你相老婆,害什么羞。”
卫游长叹一声,无奈道:“于我所见,三位姑娘不相上下,各有千秋。只是红颜白骨,不过转瞬,天下间女子,岂能以容貌分论高低?”
我心想,所以你脸红,是因为不会论这个高低?
“那照此说来,是单乐这小子定性不够?”
青垣轻啧出声,淡淡道,“他受仲合老兄亲传,如今两招就被人拿下,仲合晚上还睡得着吗?”
门外风声渐轻,使得某人那声喷嚏更显清晰。
又见卫游捂唇咳嗽,说道:“应师叔对此并不知情……”
这解释,倒也不用。
“那女子挟持单公子后,你便把人找去了?”
我不愿听他们本门故旧,于是趁青垣思索,转言再问。
卫游点头道:“是。那女子好似早就知道,公输将军在昆仑派,她叫我莫费心机。我没有办法。”
“不过见面之初,公输将军却不像相熟的模样,非常冷淡,似乎也不喜欢那女子,直到看过她拿出的一封信,才说了几句好言语。”
是什么信,让她态度转变这么快?
“她说什么了?”
“‘待山上事了,必来相会’?”
卫游回想少顷,最后笃定道,“其他的话,我片刻想不起来,但这句,却记得最是清楚。”
她要了什么事?
又去会什么人?
一股无名酸涩自心底搅起,动如潮涌,我难以镇定。
“那个女人,用的什么兵器?”
卫游看了我一会儿,摇头道:“我不好说。”
我心神随之凛然:“赤手空拳?”
他又摇头:“她有兵器,却是用布裹起来拿在手上,长长的一条,看不出是棍棒还是刀剑。”
青垣闻言,捻须寻吟:“这女子想掩藏身份。”
我询问卫游:“她……公输将军,那时如何唤她名姓?”
“公输将军从未以名姓唤她。”
他说罢,我已怅然。
姓名不详,武艺不详,兵器不详,那个女子,到底是何许人?
我闷闷一阵,又想到恶人谷,还有安之暄。如果此人是由她指使而来,那……
倏忽寒意彻骨,也许是这石屋本就不暖。
“用性命救你的人,……她会害你吗?”
我痴愣愣的转过脸,问南烛:“她会么?”
虽是问她,却又是问我自身。
她沉凝少许,轻声答道:“至少你没有害我。”
我默然,恍惚失魂。
二十天的时间不短不长,却能发生许多事,莫名出现几个人,亦能变换一些人心,可我仍愿也仍想,相信那个骗子,就算她诓我、……弃我……
毕竟,我也相信她是真的不会。
待心绪渐静,却见卫游定定窥来。
“叶姑娘,我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接下来,该你说了。”
咳,差点忘记还要“各取所需”。
“你方才,问的什么来着?”
“……”
卫游眉间变冷,脸色也开始差了,“请叶姑娘坦诚相告,莫再欺瞒。铸剑是本门大计,凌兄弟这样好的铸剑师可遇不可求,何况林坊主已经……”
我心下紧了一瞬。
可没等我开口,就听青垣先问道:“他死了?”
我手心起汗,彼时一刺已是强弩之末,应当不至于,何况我压根没想让林文山死。
“坊主他,还活着。”
卫游捏了捏眉心,凉声道:“叶姑娘那一剑,剑力震及他左肺,好在掌门救治及时,再闭门静养几日,倒没有性命之忧。”
“只不过在昨晚酉时,照看的弟子忽然来报,坊主趁他备饭忙碌之时,独自回了匠石坊。”
青垣一哼,不以为然:“他掌管匠石坊,自己回去察看,大惊小怪什么?”
卫游别我一眼,语声幽幽:“我们寻到他时,他正在锻天台上烧书,将他三十年铸剑手记,一本本烧作灰烬。”
“……你们不阻止么?”
“我们……不敢阻拦。他与我们说,‘窃他家之长,以为自强之本,难有善终’……他平素是个话极少的长辈,内里却是刚烈性情,决心要做之事,即便掌门也劝不住他。何况他身后就是悬崖,若迫得紧了,后果难料,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火越烧越旺……”
我默默听着,不置一词。
青垣长长喟然:“林文山年少时就喜铸剑,曾到中原访过许多名师名家,把平生所见所学,尽数写进一本《治铁录》里,这个册子,他也烧掉了?”
“……是。”
“毕生心血,付之一炬,唔,他很有勇气。”
青垣感叹一句,又有不解:“他为何突然烧这些?”
卫游不语,却仍是瞧我。
“遵守诺言罢了。”
我抬眼瞥他,“他烧的这些书里,可有与叶家有关的东西?”
他的眼神渐转凉彻,偏又一丝难以置信:“你怎么,是这种反应?”
“不然,我要什么反应才算对?”
后悔,愧疚?心狠之人可不能如此。
他深吸口气,似咽下许多情绪:“叶姑娘,在你还于偏殿昏睡之时,坊主已烧完与铸剑有关的所有事物,包括你叶家的,一张纸,一片竹简都没有留下,且自断一指,立誓从此不再铸剑,其他铸剑工亦是如此。”
“叶姑娘,我昆仑派,从此再无新剑可出,这样,你可满意?”
到最后,他话声愈冷,眼中渐现怒意。
“于此,我很抱歉。”
我仍盯着他,不予喜怒,“此乃我山庄最重之物,所以,我还是得问,是不是当真,一句话,一个字也未留下?”
他的脸色已变作铁青。
“叶姑娘,你非要逼死坊主不可么?”
“他要死要活,我不管。我只望他永远记得自己说的和做的,不然……”
我瞥一眼青垣,他坐在那儿,不为所动,这很好。
便继续道,“我能杀他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卫游重又皱起眉头,配着眼底愤色,神情难看到了极致。
“卫公子,我从无与你为敌之意。”
以前我讨厌安之暄,多是讨厌她的行事,但如今反倒觉得,有时候不择手段,至少结局还在掌控之中。
“你有需要守护的昆仑,可我也要守护藏剑,不仅仅是为了争这铸剑术,它是我师门的荣光,还有尊严。”
“所以,我只要……叶家铸剑术在你昆仑派从此无迹可寻,不论何种代价。抛开此节,你想做敌人还是朋友,或者路人,皆随你。”
“……你还想做何指教?”
“昆仑派现今于我,是龙潭虎穴,你带我回去,大约也是凶多吉少。”
偌大的昆仑派,被我一夜之间搅得天翻地覆,弟子被重伤,铸剑师自残,依照林欲静的性情,他即便不杀我,也会想办法折磨一番,或者还有别的手段,总归要将他掌门颜面挽回几分的。
“叶姑娘若肯说出凌兄弟之下落,卫某……便不再带你回山。”
他起先的口气疏淡,末了却又犹豫,想来后面是自作主张,不过这主张,应要冒险。
但他是不是会真心帮我,谁又能知?
“很遗憾。”
我别过脸,不看南烛,提声道:“凌亦之确实死了。”
事态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无法不令她再伤心。
“我武艺虽差,但出剑向来力求稳准,何况此人还是我山庄叛逆,不该留情。你们找不到尸首,是自身办事不力,在我这里,他早就死透了!”
话音落地,门倏然砰声洞开,不知是为风所摧,还是人力而致。
寒风重又卷入,石室内火焰摇摆挣扎几番,终于还是熄灭干净。
夜黑掩藏所有人的神情,而风声亦淹没呼吸心跳,周遭因之沉沦于无尽冰海,我看不见他们的脸,层层静渺如山岳倾轧心间,仍能感知其中憎恨和哀戚。
“叶姑娘,我也想问你一件事。”
门外人声气冷厉,怨意深重,是岳西籁。
“自问我昆仑派,似乎并没有亏待过你们。听说要治病养伤,掌门师伯不问缘由,立刻破例准你等借住小遥峰,凌亦之要成亲,便马上派人布置周全,门里门外,更未有过片刻为难。这些纵然算不上大恩大善,却也不该被你如此回报。”
“你究竟,有没有一分好心肠?!”
落后的这句,当真难听。
我咬了会儿牙,一遍遍按捺,他只是个不相干的笨蛋,犯不着太在意,而且,我现在连打人的力气都没有。
只能多费些嘴皮子功夫了。
“你若觉我没有,便随你罢。”
我稳着心气,好生淡言答他:“藏剑一向看重恩义道德,亦重投桃报李,他日你昆仑派受陷困境,弟子门人横遭艰难,我山庄或以人手,或以钱财,定数倍相报。唯独铸剑乃我根本,无论对错,一样寸步不让!”
“如此,你们还要抓人吗?”
卫游没有说话,安静得仿佛他就此消失了一样。
“掌门有令,不得不尔。”
岳西籁的口气缓了一两分,但依旧不怎么好。
“看来,我是逃不过玉虚峰一劫了。”
我这句唏嘘,却也是真心实意。
“我已明白林掌门的目的,但南烛姑娘与此事本不相干,让她自行离开,如何?”
随即一声咳嗽,应是卫游。
“叶姑娘,这样不妥……”
“想继续留着她做人质?”
“再说一次,凌亦之这个叛徒,他死了。你们还要再威胁谁,是我么?!”
到最后,还是没禁住肝火上涌,烧得脑子生疼。
四周立时又作寂然,黯淡枯冷,仿佛其中藏着饮血的利刃,动辄剖人心腹,摧入肝肠。
稍后,就闻得左近一些微细动静,自青垣那个角落传来,听着应是他打开自己的酒葫芦,准备长饮一口,但里面的酒,在不久前就已被他喝得一干二净了。
于是他浅声吁叹,我猜他此刻必定憋闷。而接下来,他也的确没什么好态度。
“听你们说话半天,打又不打,磨磨蹭蹭,好让人累,如今的年轻人,都这般无趣么?”
我置若罔闻,从外面卷进的风抵到脸上跟针扎似的,须得省下精神振作着,以免着了它迷。
“林欲静这个老东西,一辈子都在痴心妄想,能行武道,偏走剑道,自己越活越顽固也就罢了,还要教唆你们这些小辈,也学他那样油盐不进,好歹不分,死皮赖脸在这儿寻晦气,哼,当真是昆仑不幸……”
他后面越骂越大声,几欲盖过风声,却又觉不出真正是气恼还是嘲讽,而这三个昆仑小辈,竟也静静听他数落自家掌门,不晓得是因为嘴笨不会反驳,还是暗暗的有所认同。
当然,我亦不用在意,左右不过听个热闹。
“唔,看这个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家掌门睡下了吗?”
又识得他的声音从我身后掠过去,应是徐徐踱到此间,却听不出他在问谁。
好一番缄默后,卫游率先开口:“掌门这几日心绪不宁,为师祖,为林坊主,担虑甚多,还有……”
“担心这么多事,他嫌自己命长么?”
青垣轻啧一句,话音却陡地飘开去,黑暗里突闻衣袂鼓舞,一道逆风蓦然飞扬,穿越虚空,直荡向门外。
旋即听得岳、单二人齐声惊呼,仿佛遭到某种大力袭击。
“我的酒喝完了,你们,跟我上山去借几坛!”
青垣的人已至那厢,口吻似笑非笑的,懒散中忽然冷厉几分,“好么?”
岳西籁没有搭话,但呼吸越发粗重,吐息声也渐渐的颤。单乐却是耐不住,咬牙叫道:“师叔,我肩膀要碎了!”
青垣闷闷一笑,倏忽放声长啸,霎时风息激涌,雪雾急卷,横扫入内,重又将夜冷之气添深无数。
我体中寒掌劲受其催搡,几分蠢蠢欲动,纵有寒力压制于它,却仍如滞入血肉的钝铁一般,搅得脏腑间一阵阵沉痛,气息里涌着冰冻,每一次吐纳都是混裹腥味的艰难接续。
——就不知那个替你分担的人,究竟分走多少掌力……
到底被分走多少,我至今无可知晓,现下所剩的这些,已经如此累人,若是一道完整掌劲,又该是何等折磨?
若是她分得多些,那如今,会不会更难受?
须得尽早解决眼前才行。
及至返神,便听闻青垣啸吟不绝,悠长随风,已是渐去渐远,然举眼间仍暗色茫茫,他挟着那两人飘往了何处,根本辨不清明。
说不定,他最后会去到玉虚峰“借酒”,可彼时又是怎样情形,已经同我无关了。
这里还有人藏匿于黑暗中,我不可轻视他。
等了几许,他依旧无声息动静,令人迷惑得紧。
“卫公子,你……不跟上去看看吗?”
他隐在那厢,有些钝钝然,好似听不见我说话一般。
我不觉又握紧若夜,屏起气息,纵然此刻无胜算可言,但有所准备总会踏实些。
“嘶,火怎么都灭了?”
门外一道苍老声音裹着夜冷靠近,并着踏雪沙沙,听来却让人倍感安心,是钟老。
“叶姑娘。”
卫游突然出声,他很懂得抓取时机。
“凌兄弟是不是真的,不在人世了?”
整晚都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断,他倒是挺有耐心。
我索性直接干脆:“我那一剑,刺中了他心肺,很难再活。”
便听得背后泣声低微,有人似拼了命般,紧捂着嘴想让自己镇定,可细碎的呜咽还是泄漏了出来。
我阖起眼,只当自身如今既瞎且聋。
“如此么?那看来,只有我心存侥幸罢。”
卫游难得的一哂,却是苦涩之极,又温言道,“南姑娘,在下鲁莽,实在是万分对你不住……”
只是他言语太轻,很快被外面的风声盖过,寒风无情,而无人回应,也让他愈发难堪。
我自然不放过他。
“比起如此,于你而言,我觉得,别的事情更重要。”
他的声音显出些恍惚:“何事?”
“小遥峰。”
他陷入缄默,似乎一时间没有意料。
“我受杨老夫人恩德,却不得立报,以后,或许也不能……”
——别再来昆仑山……
脑中突兀飘起几个字,当初刺耳之极,如今倒跟合时宜。
“所以恳请你,还有你们的林掌门,到她那里……多多走动。毕竟她老人家,也为昆仑操心一世了。”
我自觉此话现下格格不入,于旁人而言,定当作虚情假意,故拿捏着只言片语,盼望他能懂得。
他起初无言,直到最后叹息出声,平淡得仿佛呓语一样。
“我会去。如果有缘……还是不要再见……”
不要再见。
我不清楚他所指为谁,也许有我吧。
过得片臾,钟老总算摸到油灯,紧着吹燃火折,重新点上。
石室中渐明,仅剩得三人尚在,卫游不知何时,竟已离开。
他乘风雪而来,无声息中而去,其间思量着些什么,无从得知,但至少我可以,暂松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