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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心上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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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箭。
“四枝箭俱刻有此字,应源于同一处。”
南烛将剩下的箭枝一并用雪洗净,一一细看之后,凝眉望来。
我突然想到一个人,许逐。
此人虽说出师于无名,却身具好几般武艺,刀剑斧枪棒弓,所学冗杂但也算过得去,唯独弓箭在末,差强人意,纵是他平时总勉力勤恳,仍十箭中常常有六箭离靶,比普通小卒还不如。
盟内有同袍相劝,说他性情好胜,心思跳脱,此乃天性难改,于练箭更是大忌讳,不如及早便罢,专攻刀枪就好。
他不服,“大丈夫怎能因本性相悖而弃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百步穿杨又岂是天生神功?我从一无是处,到现下射中四箭,他日亦可十箭,百箭;今日是七十步,明日也能百步,千步。即便千难万难,终不过事在人为。”
一番话说得意气慷慨,我甚佩服他这种心志,将这些也记得极深。
若这四枝箭也和长箭一样出自浩气盟,我很难不想到他身上。毕竟像他这种人,于已于人都那般苛刻,会在自家物件上留下此类铭刻印记,也并不奇怪。
“钟前辈,这些,我要带走。”
钟老疑惑瞧我:“小姑娘,你知道是谁吗?”
我摇头,回道:“我不知道,但有办法找到。”
此刻便断定是他确有些牵强,只能拿回去让本人辨认了。
“如果你找到了人,能替小猴子出口恶气么?”
钟老摸摸小猿脑袋,喟然道:“它如今太小啦,不知厉害,连亲娘没了也不会哭一哭,更不用说寻仇了。”
我转眼窥一回小猿,它抠着自己手爪抠得正欢,两眼兀自亮闪闪的东张西望。
“我会帮它了结此事。”
左右是要去寻人麻烦,我最近也总在当这种恶人,既顺路,也手熟。
就听得后面一声怪笑,青垣抬起脸,睁着两只醉眼觑过来。
“用这箭的人,来头不小,你要怎么了结?”
他站起身,一步三晃踱到我身边,前前后后瞧好半晌,负起手:“说说吧,你这身内伤。”
“玉虚峰上打过一架。”
“不知天高地厚,轻狂!”
他哼出一声:“沽名钓誉,活该挨揍。”
我深吸口气,压着不悦,好声气开口:“我要办正事,不得不打。”
青垣“哦”一声,一手叉腰:“你有何正事?”
“刺杀林文山。”
他顿在原地,沉默须臾。
良久方道:“……他又不懂什么剑术,为何要杀?”
“我不想说。”
他晃得我头晕,索性闭了眼。
黯淡之中,奇寒混着痛楚,自肋下如抽丝一般延伸上来,卷袭心间,将才的热粥也好,南烛的药丸也罢,都只能缓得一时。
后面的折磨还长着呢。
“唔,你不说,那我猜猜。”
我试着催使炽息去压制,但它近来总受寒力束缚,兼着如今体弱,一时间竟运展不开,而积于气海,上冷下热,更加难熬了。
“林文山是昆仑掌门林欲静的胞弟,掌管他兄长最看重的匠石坊,二人平日是形影不离,你去杀他,须先过林欲静那关。看你这情形,哼,肯定是他打伤的吧?”
“你猜得对……”
那团盘栖在心脉的火热瞬时如临大敌,径自抖擞起来,飞涌心脏深处,后又紧覆其外,绵绵结作温存壁围,死抵住周遭纷涌而至的阴寒。
“能让林欲静亲自出招,你也算个人物了。”
青垣的声音飘忽不定,似乎在我四周走来走去,“他当时得气疯成什么鬼样,要对你下如此重手,嘿嘿,我还挺想见到他被气死,啧,真是可惜。”
他连声念了好几个“可惜”,有些烦乱。
“一喝酒就魔怔了。”钟老嗔怪一句。
旁人发着什么疯,我管不了,眼下最在乎的,仍是腑间心头。
辗转于其中的单薄热度,如落进漆夜里的寂寥星火,微弱无助,力量轻得仿佛一触即灭,而我此刻也无法以自身内息迎合,它自有规则,外力轻易不可控持。
若如此……
——你的主人曾经何等坚韧,既为她的一部分,你应也具有同样的勇气,对吧?
它缓缓流淌在我心尖,缄默又决然,冷霜集结胸臆,于此驻足徘徊,如悍兵袭凌一座孤城。
……该如何才是帮你……
倏尔冷暖交战,我的心脏亦跟着揪作一团,疼得眼眶生热,口鼻酸胀。
这次别散……
算我求你。
不甘与无力感觉顷刻重逢,我既痛恨,却还是避无可避。
困顿久矣,而忽感后背陡生奇风横掠。
“嗯,终于发作了。”
我不及回头,顿觉一只手掌欺压至后心,大股炙热激浪也似侵卷过来。
“林欲静的内功路子,是昆仑派世传的伏冰掌,名字虽怪,却是个厉害东西,此掌法他练了三十五年,已是登峰造极的地步,受上他一掌,阴寒之气侵入六腑,没个十几年根本好不了,若是修为再差些,内力再弱点,哼,一条小命可就当场交代了。”
青垣嘲笑一声,掌心炎潮滚烫无尽,所奔流处,我的后背好似生起大簇火焰,燎得肌肤上辣辣地痛。
“但他这功法的克星可太多了,比如赤狐血,三灵酒,还有——我!”
他自语至此,已有几分癫意,那炎潮应着主人情绪,放肆窜掠,凶狠如狂。
我此刻尚不能阻他,被烧得全身血气沸腾热烈,汗透重衫。
耳边还闻南烛急声质问:“你在做什么?!”
“救她。”
青垣答得简单,也理直气壮得很。
南烛顿时气恼:“她现在元气不足,只能靠修养恢复。你这般强行灌输自身内气,对她身体无任何好处,还十分无礼!”
青垣冷笑,置若罔闻。
随即衣摆摇动,南烛好像站起来了。
“放开我的病人——”
她的声音临近了那么几分,却突然被什么阻隔在半途,转作一点闷哼,退了开去。
“少管闲事!”
青垣低喝几字,手下仍我行我素,又是一股灼浪灌涌,倒将那道奇寒的势头都盖过了。
我愈发不好受,只觉骨肉将裂,痛及神魂。
“姑娘!”
又有脚步声响,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经过,应是钟老。
“老伯……咳咳……”
南烛在我身后一阵剧咳,说不出一句整话,像是遭到了某种重击。
“先别说话。”钟老叹了口气。
她没再则声,静静停歇在那里,惟有呼吸里微薄的颤意,让我听得分明。
遂怒火中烧。“你打她了?”
“哼。”
青垣漠然道:“毫无武学根基,还敢走进我三尺之内,她很有胆色……”
“我在问,你打她了?”
身心俱淹入火海,我听不进任何其他言语,也很不喜欢他这种强横之态。
比起老夫人,不论修为或气魄,他都只能望尘莫及。
“总有你这种高手,平日里,自命不凡,动不动就爱给别人身体……注入什么真气,内力,嘴上说着救人,却不管别人是不是受用,如果行岔经脉,会不会爆体死掉……”
我慢慢运起平气心诀,勉力调集潜于各处要络的寒力,他到底是何居心我懒得推测,但须得寻个法子,不让他如此放肆。
“着紧关头还逞这般口舌,你是看不起我么?”
他语调仍是幽幽的,然平静之下会压抑着什么,尚未可知。
“我只告诉你两件事。”
身背所受炎潮随之变得汹烈非常,并着他接下来的话语,直直灼烧进我神识:“第一,我不打女人;第二,林欲静乃我死敌,他用伏冰掌伤你,你却能被我轻易治好,此事传出去,他这昆仑掌门,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不是好人,但愿意被林欲静当成恶人,他会因此对我时时忌惮,日日害怕,害怕终有一天被我取代,这样,岂不比上门寻仇更来得痛快?!”
很好,他的确足够狂妄。
片刻之间,那阴寒气息已全然教炎潮压制,奄奄的不成气候,而最初与之对峙的绵弱之物,现下也正被一丝丝吞没。
身体上有什么苦什么痛,我尽可咬牙担承,浑当做这皮囊不是自己的,偏偏此情,我不能忍。
“那我也告诉你,两件事。”
我将一点寒力聚于指尖,冷然道:“第一,我不用你救,第二,如果,你执意妄为,我便自断经脉。”
说着抬眼,寒森森侧目:“我想,万一你,收势不及,却遭反噬,那滋味,应当不好受吧?”
火光闪烁下,便见他眼睛辉色一冷,显出危险意味。
“我的巽阳功虽只十五年,但从不会混乱。”
原来这股炎潮叫这个名字。
我暗暗想着,将指尖抵进自己颈下天突穴:“如此,那来试试?”
寒力涌接,那片肌肤很快便凝起冰霜。
此处是任脉要穴,若有阻塞,则上气难接下气,他所谓的巽阳功,更进不得进,四处又被寒力断道,便只剩一条退路了。
当然,若真截断此穴,过不得多久,我亦将窒息晕厥,兼之如今元气虚弱,能不能挨过去,还得看天意。
人常说天意不可违,但愿我不必就这么死在自己手上,那可太潦草了。
“哦,以死相逼?”
青垣嘲笑一句,不以为意。
下一刻,却气机骤紧,阴沉不语。
左近间,亦有呼气声紧绷,压着许多惴惴之意,想来南烛这一瞬也不好过。
我自屹然不动。
不多时,渐感后背炎潮盛势层层淡褪,看样子,天意站到了我这边。
“唔……”
稍时,青垣轻喟出声,“居然是这种寒力……嗯……包容太多,已非纯粹……尚需长久精练……恩师……你到底想过什么……”
他转而以巽阳功探我内息,炎潮汇向任脉,触及一丝寒力,眉头便锁一分,仿佛有许多困扰,难以通透。
“想不到,是我小看了你。”
末了,他叹口气:“你的确不需要。”
我撤回手,轻轻贴到心口,受两番摧折后,那团倔强热度已淡得云烟也似,很快便要消散了。
一颗心立时跌入最深谷底,许久都振作不起。
“如果,你真想帮我……”
不知是炎潮的缘故,还是我自身已手足无措,一句话有半截梗在喉咙里,又干又涩,难受得很。
好在青垣还听得进去。“你要我帮你什么?”
我死捉着胸口的衣物,能做的也仅止于此:“如果你想帮我,那请你把她,留下。”
“何物?”
“她一直,在我心……脉。”
又不知怎么,我此刻心慌得厉害,怕他拒绝,也更怕他做不到。
青垣没有说话,但未收去炎潮,而走势折回,齐绕至我膻中上下。
“嘶,刚才都没发现,这处居然藏着此等气息,还是这么弱的。”
他面上闪过惊奇,低眼觑来:“它不是出自于你。它叫什么?”
诸般记忆蜂拥而至,似无数包裹着蜜糖的钝刃,一寸寸厮磨心间,初时香甜温软,随后撕扯血肉,越向深里,越是苦痛入髓。
“她叫做,……渊……”
我嘴唇不自觉在颤。
脑海里亦回响着一个同样的颤抖声音,——“……它叫做,渊……”
我的头一阵一阵生疼,可眼下容不得其他琐事,便咬紧牙关,全弃至脑后。
“请帮我,留住她……”
“这种,我闻所未闻。”
青垣微作沉吟,炎潮倏然张开密网,她这般单薄,一下子便被挟入其中 。
“你既是恩师亲传,我可以试着帮你这回。”
我敛去寒力,胸膛下陡地灼痛如堵,内里有炎劲攒聚,反复燔灼脏腑,欲使其融为灰,化作烬。
“它实在是,太弱,太弱了。”
青垣以炎潮紧缚之力,将散溢在外的那些重新拢合来,徐徐圈锁成一团,一边又肃声道,“接下来会吃些苦头,你要有准备。”
“无妨……”
我嘴上说无妨,脸边的热汗却十分诚实,涔涔地淌个不住。
紧而滚滚炙意入心,从内而外妖火也似,焚血焙魂,令人几回喘息不继,无法自持。
我左手已将若夜的剑鞘捏得发烫,指尖亦变得麻木不觉,他若真能保住她,这遭锤炼,倒也值得。
如此熬着,每一刻皆是漫漫永夜。
“它的来历,可以说么?”
我被那炙意烘得头脑迷乱,听他这么问得一句,犹自迟钝好一会儿。
“她……”
“它是傲血意气中的一种,由人心血炼就。”
一把清泠女声接过我的话,随后禁不住又咳嗽起来,但听起来中气平稳,应是无恙。
南烛咳过这几声,继续娓娓道:“此为北邙天策府的功法。他们常年为我朝征讨四方,故府中弟子所习武艺,俱是沙场搏战之技,江湖门派修真气以固本循环,即作内力,他们则炼血气以稳固自身体质,便为傲血意气,必要时,可渡出此气,替他人分承内腑伤创,正是这个,渊。”
以前听同门说这些时,我正沉浸剑道,不上心于此,只听来了五六分,如今经她这番述明,个中滋味,百般难陈。
“你虽没有武艺,却懂得不少。”
青垣语气依旧疏冷,不过这句夸奖倒很舍得。
“谬赞了。”
南烛不卑不亢,平淡如初,“武学与医理本就同源,我师门亦常常接治武林中人,所以知道的更多些。”
青垣哼了一声,身形转至我面前,另一掌作骈指,刺入华盖穴,炎潮涓涓,由此灌往心间。
我亦感觉胸膛中事物俱被融去,唯剩焰意浓郁,不灭不绝。
“难怪你中了伏冰掌,竟还能撑到这里。”
他长声喟道:“特别是肋下那掌,何其狠重,你却肋骨都不曾碎一根,只是震伤脏腑……就不知那个替你分担的人,究竟分走多少掌力。”
我蓦地悚然。
还没等缓过来,又听得钟老开口。
“你们江湖人真也奇怪,什么都要拿着练,老汉这回可又长了不少见识。”
他咂摸了下,问南烛:“姑娘,那什么心血,弄出来了,对人会不会不好?”
南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我,我也在望她,她脸色有点苍白,目光中愁苦之气恍如雾霭。
没多久,她走过来,步履沉缓。
“人体心血掌管一个人的精气神,盛则诸血脉充盈,神完气足,亏则心悸体虚,百病缠身,恢复也极慢,所以一分都不能少。”
她坐回原位,眼光折向篝火,闷了多时。
“我也曾遇见过这样的天策弟子,在南诏之乱中,他们为救下战友亲人,不惜耗费自身多数心血,最后自己落得伤病不愈,命悬一息。”
“那不就是,以命换命?”
钟老扼腕,又问:“这样还能救吗?”
“我……我不知道。这种病人,损及根本,被治好的例子不多,且全赖于病人的心志、体魄远高出常人。我的同门师长对此症都十分棘手,总是劝告府中将领,须勒令将士们禁用此功,但他们听不进去。”
“这么玩命的东西,为何?”
“他们中,有一位将军曾说,天策儿郎已将一身武艺和肝胆献与大唐,剩下的那一点心血气,……当然是留给最爱惜的人。”
南烛呢喃着,好似自语,又好似是说给我听。
钟老连声惋惜,可我心里空空落落,无力无觉,亦无乐无悲。
——于我心中,家国为第一,其次是父母亲人,挚友同伴。
突然念及,这世间的表象总是不得人心。
“那个人,是她吧?”
她凑近问我,言语与神情未显出半点质疑。
我咀嚼会儿喉间腥甜,答曰:“自然是。”
随后觉得如此答复不大妥当,又补上一句:“一直都是。”
她细细瞧我,目色纷杂,良久才浅浅地叹,宽慰道:“暂且冷静些,莫乱了心神。”
我轻应一声,缄口闭唇。
却不提防旁的话横插进来:“冷静?恐怕难了。”
南烛抬头瞥一眼青垣。
后者悠悠收回手去,沉声道:“心神摇动,气机不宁,即便留住这分傲血意气,可你守得住么?”
若在过去,此话定要激起我好一番恼怒。
但此刻胸口温热缱绻,循循不歇,时如清云漫拢,牵绕肺腑,似鸿羽攫风,轻抚心间,较从前似乎确然强韧了许多。
所以,是可以留下了?
我忽地胆怯于如此念头,不敢欢喜。
“我可以,如何守着她……”
青垣抬起右手,指间捻搓:“它非你之物,在你体内便为无源之水,养不活也是自然。但如果融进你血脉,受你血气补充,或能生生不息,留得更长久些。”
他说着扬眉,审视而来:“你内息里带寒力,寒力中还有种热毒戾气,却皆可存于你一身,彼此相安无事,做到此等地步,你是不是也吃过许多苦?”
不多,也就禁了自己大半月的足。
只听他又道:“若是我告诉你,融合血脉所经之苦,与你刚才,与你曾经遭受的那些相比,会胜出百倍之余,你,还想如此做吗?”
他嘴边挂着残笑,依然瞧我不起。
我头脑中白茫茫一片,混沌时久,而忽闻剑吟峥嵘,清歌惊月,云散雾隐。
“生死之外,有何大事?”
我胸中乍然清明无限,回首看他:“你呢?做得到么?”
他神色收去,冷眼更寒。
“还是嘴硬。”
话音且躇,即有焰热并着掌风,劈头盖脸罩下来。
照旧是那些炎潮炙意,这次却辟入脑,烧着魂。
“你若能挨过此遭,以后就是我青垣心服第一人。哼,你挨得住么?”
煎熬无俦,我又不能回答他了。
此身仿如滔滔火海中一芥,轻盈无着,没有依靠,没有安稳,仅能随波逐流,或被浪头掩没,便是想从里挣出一瞬自我,也不过是一瞬的自我。
是不是也正如在这片江湖中浮沉的你我,大势当前,羸弱众生,你今日尚能左右自己,却可否预见明日还能受自己左右?
我一概不知,亦一概不理。
诸念抛却,还剩着最后一个死心眼。
你一定能留下,从此被我妥帖藏存,永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