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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置死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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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不同于其他生灵之处,莫过于记忆深长。岁月淡薄而白驹过隙,半生寥落而欢愉苦短,不得已与记忆为侍伴,徐徐回溯,自得兴味。
好的过往,可时时品,于苦难里可咂出细细的甜蜜;坏的就唏嘘作罢,毕竟年华渺渺,记得再深,也终究不过遗恨。
而我,便是那等喜欢咀嚼回忆之人,那些刻骨铭心的,惊心动魄的,俱深藏于心间,待困顿辗转之际,翻拣出来,反复思忖,自泥沼混沌中拨出清明,最后肺腑通彻,豁然开朗。
可唯独想不太起,曾经在仙凡居外,为了穿越昆仑派的那重重围障,耗了多少时辰,出了多少招。一己之力,对抗一派之众,那一段时光,到底过于漫长。
即便少了守山卫的苍龙双阵,我应付他们也没有轻松多少。他们的高手有很多,多得我要一次又一次,至无数次挥剑抵挡,诸方逼仄,唯有力争。
记忆尚在的,是那漫天开阖的灿烂光华。
那是若夜所具的剑芒,起乎于薄刃,照耀于眼瞬,充斥于天地,不屈不就,不折不怜,似四方暗沉里迸现的急潮,奔涌无尽,剑势不歇,誓要将那些明里暗里的一并冲溃得干净无余。
藏剑问水二十七剑诀,倾以我一身之所能,再借得若夜十五年隐忍的砺锋,纵横如狂,于虚空内汇织叠成一张无际光网,收束之间,强取豪夺,凶悍凌厉。
自然,极致的凶悍若要极致的释放,就必须舍弃所有软肋,不遗余地。故而二十七剑诀中,纵然可做得攻守兼行的梦泉式,我亦四剑俱出,不留一剑防护自身。
彼时境地,我满心就剩得一个快字。
断潮压退一人,旋即以听雷汲电式削破第二人肩头,复又凭踏雪寻梅式折回,曲水疏影式将剑刃探出,飞抹过第三人掌腕,不及半刻停留,险以玉虹贯日式指刺第四人……
每出一剑,都要快过上一剑,如此一路打下来,须内气充盈,张弛中生生不息,否则,运转稍有凝滞,气力不相济,便难以久持,至于力竭败阵之地。
我不知晓自身内气修为到了什么地步,但当其时,只觉寒炽两力流转周身,互相补给,竟也催生出许多莫名力量,促使若夜一剑飞驰,睥睨四方,寸步不让。
待冲至后来,二三十余人中,已近半数昆仑弟子携伤散走,被我刺到要处的,暂无力退身,便就地调息疗伤,以待再战。
我无暇回去料理这些人,因为接着要面对的阻拦,依然是卫游。
我十分厌恶此人,他在初见时骗我,随后疑我,此时更手执叶家铸剑,针锋相对,缠个没完。
“叶姑娘,你已经受伤了。”
拆了二十招后,他拂剑压上若夜,眼中寒光沉沉掠来,从最初到现在,他未给过我一分好颜色。
我抿起唇,回以一式踏雪,径直逼过去。
既然要跟这么多人混战拼争,又无一招自守,那伤么,我定然是免不了的,黄衣袍间横一道竖一道的,皆是伤口渗出的血迹,有点多,也烧得我周身感觉着抽丝般辣疼。
“你只有一个人!”
卫游再度挽剑欺至,高声斥问道:“顽抗至此,究竟何苦?!”
我横剑封住他上路,听得这句,实是忍不住,笑了一声:“苦之一字,公子从何说起?”
他不言语,眼光深邃锁来,仿佛已看穿所有假象。
我被他瞧得心头生憷,更为恼厌至极,一式平湖,撩开他的剑锋,转而取他中路,紧紧逼进。
他寸寸抵挡,运剑起初支绌,拆得十招后,居然逐渐不疾不徐,滴水不漏。
甚至一语惊心。
“姑娘心思沉重,应有执着……”
承蒙这一句,我神思不由禁恍了一忽儿,一式摘星险些没接上。
他说执着……
是了,我本江南豪门之女,为一心愿,舍弃原有安稳殷足,涉至这魍魉江湖;
又因一承诺,千里风尘霜雪视若云烟,直到昆仑山巅;
也因一种悸动,看不见凡俗拘束、自身矜重,惟与一人,剖以情衷。
这历历总总,可不就是倔强的、仿佛从不肯回头的……
“可我怎觉得——”
炽力盛灼,攒集于剑身内外,聚结于呼吸方寸,烧烫了肺腑,一瞬中如急火燎原,我那么多久抑的恨,终于在一瞬彻燃。
“——乐在其中呢?!”
冰与火交融的剑势疯狂也似铺展,倾漫,于我与他之间化作一堵无形无色、却触之切肤的墙,不知它有多厚,有没有边缘。
应是有缺失,也有弱点,而他无法轻易接近,方才难以轻易攻破。
是不是,正似那种种缠结不清的夙念?
我也曾怀具热忱去接近,去争着那种种,触碰即紧握,明明美满皆会伸手可及,可到得最后,竟从未有任何一个,让我真切尝到期愿得偿的甘甜!
它们既已如此无用。
弃之何如!
“给我退!”
断潮此剑,首要讲究坚定决绝,不可优柔,不可徘徊,臻至极境,则谓之为,大荒流。
大荒流者,剑势发于瞬,力斩沧澜,气震重峦,威逼更甚,其剑意澎湃无边,如瀚海长浪,一叠催一叠,死死推挤着那堵杀机盎然的墙,紧紧压进。
卫游匆匆招架,步步迫退。
“这不是,寒冰……”
他颤颤一声闷哼,抑着许多沉痛和隐忍,但手里仍然奋剑对峙,故而,纵然有挫败之象,可我仍被纠缠着,甩他不脱。
如此僵持着漫漫辰光。
我臂膀逐渐发沉发涩,卫游的脸上,更苍白得失去了所有血色,却始终紧咬了牙关,抵得双目生红。
“如此卖力,凭我不会杀你么?”
舌根处涌出一点苦,我叹惋一瞬,而手底轻剑重振,玉虹贯日式又进一境——鲤龙涌。
此剑将寒力攒于剑尖一点,跟随着剑气的荡开,自两锋抵触里分出裂缝,而后长驱直入,倾力一击。
是以,若夜的剑身贯穿了卫游的左胁,他仓促中也无法躲避,因为几乎同时,他的剑锋亦落在了我颈间。
顷刻的一个交错,两败俱伤。
只不过,他的剑锋却久久停在那儿,没有抹进我的脖子,顿了一会儿,缓缓撤回。
“如果,如果我感觉得不差……”
他微微失了下神,呓语般道:“你方才施展的两招,两招中剑气成势,不留破绽,有几分似昆仑剑诀里才有的……师祖她老人家,对你……”
后面的,我没有听清,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
他抚着伤口,慢慢吐出几口气息,回头瞥过一眼,对我说道:“叶姑娘,就算重伤了我,你们也脱不了身。”
我举眼望他背后,又有四名弟子挺剑逼近,碧霄、青霄和丹霄的三位长老还被闲置在后面观战,虽一直没见出手,然虎视眈眈,尚未可知。
而台阶之上,昆仑掌门负手长立,眼色冰凉,罩得人浑身不适。
我脑中有些黯黯的痛,咽下喉中上涌的冷腥感觉,重新划开玉泉步,直接迎向那四人。
若夜再度穿梭于敌剑阵中,金芒炙热,燃如盛焰。
我并不喜逞一身孤勇。
以寡敌众这种行径,说来壮烈豪迈,然而到底只是有胆无谋的蛮横,她也因此念叨我逞强好胜,性浮如火,不懂徐徐图之。
以往被她这般数落,我常觉得委屈,毕竟不论朝堂江湖或是俗世寻常,公平二字,从来都只能被挂在嘴上,而摈弃于举手投足,恃强凌弱,勾心斗角,才是常态。
所谓孤勇,所谓逞强,最终不过逼不得已。
若夜很快挫退四人,我的身上亦添了新的伤痕,颈间一抹滚烫,肋下一把凄寒。
他们是昆仑弟子,修剑多年,武艺再如何不济,也胜过那些乌合草莽、狼牙贼军百倍,我至今还在受伤而未丧命,只因是林欲静想留着活口罢了。
卫游已退出阵,独自盘坐阶下凝气养神,他的身沿,徐子郁倚靠石柱歇着,手腕被妥帖包扎了,眼光中一派空洞无觉,木头人也似,唯独和我对视时,转作浓稠的怨毒。
我自然无那闲情跟他在眼神里厮杀,淡漠觑过一回后,转身侧目,紧盯向另一帮人。
卫游同先前那群弟子的努力阻挠,拖延了足够长的时间,袁阖与应长老的两批人,现已急急赶回了仙凡居。
“可恶!”
袁阖扫一眼四下情景,怒喝一声,拔剑朝我掠来。
我无可避其锋芒,若夜又抬,龙台钩月式,直面迎上。
两剑一接,即如水火不容,厮杀无尽,剑影长吟,辗转腾挪中,变幻迭生。
袁阖的剑势没有卫游那般沉定求稳,相反,他出招奇快,一剑比一剑要疾,兼着他暴躁脾气,使得他每一剑都带着恼怒情绪,若非有昆仑剑诀的章法在内中约束,任凭他一味地着力拼压,却与胡劈乱砍无甚分别了。
莽夫本性,才可以徐徐图之。
顶着他这等凶狠攻势,若我以快制快,与之互不相让,一时间确可占据上风,然我在之前苦战许久,再和他这般无休无止,耗时耗力,于我不利,一直耽于其中,我最后免不了要力竭内虚,且最初之志,亦非如此。
纷扰未罢,夜深,剑乏,当存余力。
我默默这么寻思着,眼光一折,袁阖凌空疾转身形,手中长剑居高临下,又一次朝我面门劈来。
“看来公子,缺一把好刀。”
我感叹一声,若夜上挑,在他的剑欺至眉眼之前,急驭梦泉第一剑分云,于险隘中堪堪横格住那剑锋,而同时脚下玉泉步暗暗蓄着势,盘算着一番迂回后,退出他的身周范围。
双刃死争,碰撞的火花飞溅,刺的人脸烧眼痛,他追得迫切之极,如影随形,使我步法施展得甚为支绌,更别说摆脱。
无奈何,我剩下的三剑里,第二剑逐云只得顺势下行,若夜贴着那剑脊直取他手腕,难料他惊觉极快,立时却不闪避半分,反而运剑再行压制,剑尖几近切入我肩肉。
隐隐的痛自记忆里泛滥来,他和唐随爱好一样,若能邂逅,应可为彼此知己。
“我缺一把刀?”
他怒气腾腾,叫道:“什么意思?”
我这当儿没空回答他,拧转手腕,施展梦泉第三剑拂霜,炽力灌注于若夜,剑身速速上撩,进一分,又进一分,势沉而力韧,似去拨散头顶的千钧雷云。
一时间剑锋和剑锋相互抵磨,剑吟铮铮,那重叠刮擦的声响如何锥心凌魄,难以言说,我且能定神忍耐,可对面那人心高气躁,自不甘于总这般相持不下,而牙关咬紧,屡显焦恼。
末了,他再难按捺,剑势忽收,招式乍变,只闻一声剑啸尖鸣,剑刃附着我耳际,寒意倾泻而至。
但变得再怎么快,也阻不住梦泉第四剑。
第四剑冲霰,若夜首尾调转,剑身斜架于我胸前,荡得他刺来的剑尖偏开去,只来得及削下我肩头一片衣物,而若夜剑首顺势上撞,径直捣入他颈窝。
这一捣,我贯注两分寒力,使出了五成的剑劲,那里还是人身最为柔弱处,受此重击,当气滞血阻,内息倾散。
就听得一声闷哼,袁阖铁青着脸跌退几步,咳嗽不断,嘴边溢出血色。
我亦不作半刻迂缓,当即纵剑趋行,把握他这颓顿时机,若夜平湖一剑疾风也似,幽然鼓动,刹那中挑入他右肩,而后穿透,无一丝拖泥带水。
“我的意思,是你把剑法当刀法,就不配拿剑。”
我在他身后落定,淡淡回眸一瞥,瞧他吃痛之下,手中的剑无力握紧,滑落到青石地上,当啷有声。
亦是好剑,不过可惜了。
围在四周的昆仑弟子重新轮换了几个面孔,他们此刻站阵有些松散,眼光集于我身,虽仍端着警觉,却多有踟躇。
这些人还在戒备,可我耐心已耗尽。
“来回总是这么几招,想必你们也看腻了。”
我擦一把若夜身上的血迹,百忙中没忘揶揄下袁阖:“可就这几招,你也输了。阁下武学,有待磨练哦。”
“你!”
他的声音已经哑了,喉咙里呛上一口老血,脸胀得紫红。
“听叶姑娘言下之意,你还有后招?”
台阶上,林欲静拈着须,低眉望着下面那些受伤的弟子,望一人,面色便冷一分,等轮到我身上,眼里的冰刀已撒得飞快。
“不算后招,是未尽全力。”
我直面对他,说道:“我藏剑剑诀,素以轻重剑交替接续,你们把我围得这么紧,我拿不到重剑,只有轻剑可用,又怎么尽全力呢?”
他拧了下眉,扫一眼咫尺外的重剑,冷笑一声:“若让你全力以赴,天亮以前,你会出得去玉虚峰吗?”
“或可一试。”
昆仑掌门冷笑未收,漠然盯着我,神情像极了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傻子。
我也的确是。
“如此,应师弟,有请你让她一试。”
林欲静抬手邀向那应长老,朗声令下:“其他人等退下,今夜怎么丢的脸,各自好生反省!”
昆仑弟子齐声称诺,陆续撤去围势,退至两边,应长老朝掌门遥遥一抱拳,随即提起剑,缓步走近来。
“老夫应仲合,便来会会叶姑娘。”
他眯着眼端详我,叹道:“竟要我来欺负小辈,这些孩子,真是不争气。”
我拱手道:“前辈莫要责怪诸位高徒,他们出手多留有余地,才让晚辈侥幸。”
“嗯,你倒是伶牙俐齿。”
他笑了笑:“姑娘先拿回重剑,老夫可以等着。”
我点头,转眼呼唤亦之:“师弟,替我拿过来。”
他夫妻两个身在边缘,自一开始便被诸多昆仑弟子持剑围困,忧心忡忡多时,直待这会儿才舒展愁眉,师弟不作多想,连忙提起重剑若夜,分开人群走来。
林欲静目光锁着他,看他一步步靠近这厢,直至将重剑交到我手里,脸色又见阴沉。
我摸了摸重剑长柄,觑一眼那应长老,气定神宁,冲和内敛,一见就不好对付,便轻轻叹了口气,问师弟:“你觉着,我能打过吗?”
“师姐…”
他笔直站在我面前,注视着我,满目复杂:“我们希望你不要急于这一时。”
“你们?”我朝他身后的南烛一瞟,“她也如此想的么?”
“是。”
我不觉一哂,这姑娘。“也对,一时的欢愉圆满,谁又不贪呢?”
师弟闻言,拧起眉:“师姐,能否从长计议?”
我摇摇头:“在开始的时候你若如此劝我,或许还有余地。”
他沉闷下去,静静瞧着我衣上血痕,眉眼愈加黯然。
少顷,他又问道:“就不能有别的办法吗?”
我笑着望他:“你有吗?”
他迟疑一阵,转头与南烛对望一眼,后者怀拥白狐,浅浅的笑得温柔。
师弟的身形凝在那儿,我想他大约已经痴了,燕尔新婚,佳人在彼,如玉如琢,心意两通,羡煞多少人。
等他回过神,眉宇转作严肃,冲应长老一拱手,说道:“前辈,晚辈能否与我师姐多说几句话?”
应长老听得皱眉,抬手揉一把短须,若有所思:“老夫原想着待打完这场,就回去睡觉,你们这是要拖延时辰么?”
师弟忙答:“只是几句好言相劝,绝不耽误的。”
“话说多不好!”
林欲静冰凉声音横插进来:“别想在老夫面前耍花样,尽早决出胜负吧!”
“我没想过要耍花样!”
师弟抬头直视,有些气恼和不甘,大声道:“我的师姐身体将才恢复,我不愿见她又被你们围攻,打得满身是伤,我们两派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何苦斗得你死我活?为何不肯心平气和坐下来,好好把话说开?!不过坦诚二字,它们,有那么难——”
他的话声在此处戛然而止,梗在喉间。众人不明就里,举眼瞧时,他的身体已如断线风筝,高高飞起。
藏剑灵峰剑式中,峰插云景这招我学的最早,用得最为灵通,如今得炽力倾注,威力的确大盛于从前。
我眼望师弟被这剑气震飞,半空中呕出大口热血,旋即眉心聚出红云,他运起“云栖松”心决,试图化去遍体凶意。
却始终无法稳住他自己的身体,重重跌落出方丈外,他的剑道造诣,还是很差。
我咬紧牙,放开重剑,轻剑鬼魅一般掠出。
“纵天冈”为平湖式第二进境,此招力道稳得惊人,而出剑之速,比起电光石火更甚,若夜刺进师弟胸膛时,他连抵挡的机会都没有。
且他身后,即是仙凡居右面所临的悬崖,无处可逃。
随后,其他人才来得及惊呼躁动,发生于一刹那的变故,很难有人预料到。
只有我为它思索过整晚。
“为什么……”
南烛的眼光都散乱了,磕磕绊绊的,想快些过来。
“是啊,为什么……”
亦之疼得身体在发颤:“师姐,为什么……”
“你若不死,这里就不能了结,这就是我的办法。”
我回眼扫视昆仑派一众人等,道:“我要让某些人知道,对于你私授铸剑术,我能做到何种地步!”
南烛停在原地,倏忽恍然。
“原来如此……”
师弟扯下唇角,没笑出来,额头渗出大片的汗:“直到刚才还,我还以为……师姐昨天,昨天说要杀我,是骗我,试探我……原来是,是我多想……”
“我是你的师姐,又怎会骗你?”
崖底有风袭上来,吹卷着人袂发尽张,呼啸充耳,隐约中,似又夹杂两声唳吟,很微弱,几难分明。
“师弟,听到了吗?”
他惶惑看我。
“底下好像有鹰鸠之类的东西,”我凝神辨了须臾,莞尔,“它们叫得很着急,定是饿了很久。”
他的脸惨白:“师姐……”
“去喂它们。”
我把若夜拔将出来,紧着一掌猛推到他胸口。
他直直坠落下去,一声哭喊亦同时响彻玉虚峰。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