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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丹青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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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已过正午两刻多了,小遥峰上下云气缭动,萦绕林表,微起薄寒。
杨老夫人兀自在房里歇晌,两个侍女要贴身照拂她,估计有一阵子是不会出现了;喻连君失魂落魄地守了一晚上,云绡现下仍是未醒,她便继续坐在榻边,看样子,也是要跟本人问个清楚才肯罢休的。
至于亦之他们,呃,如今是真的不方便打扰了。
故而这午后的竹庐一派清宁无为,空寂得仿佛从未有过人迹,反倒是四周的竹林内,不时有叽叽咕咕,听着是一些小兽欢腾的叫声,偶尔还会窜出一只小白狐狸,探头探脑瞄来几眼,撞上我目光后,立马风驰电掣的逃窜开去。
我瞧着它掠走的方向发了一会儿呆,只觉得心里的疑虑愈发牵扯不清。
于是转头向将军,指望她给我解答一二。
她抱膝坐在窗前,对着天极冷云凝望一阵,俄尔噫然:“阿萧,以前我治下的士兵如果犯错,轻则挨军棍,重则斩首,那都是为了规振军威,不得不狠。至于山庄,哼,不好说。”
我明白她仍然无法释怀十年前的过往,少年比武切磋,刀剑无眼,损伤再所难免,她却因此被鞭笞除名,实乃苏州安氏从中作梗,二庄主舍小取大,确也委屈了她。
“如按山庄的规矩,私授铸剑术,不但要被废去一身剑道修为,人也得长守剑冢之内,不经师门召回,不可脱身。”
仿佛鬼使神差,我顺势凑过去,趴上她膝头,郑重瞧她:“将军,山庄的剑冢一进去,没个十年八载是不会放出来的,南烛对亦之很好,我不想拆散他们两个,可以徇私包庇么?”
她低眼睇来:“凌亦之是你师弟,此事又只有我们知晓,你想要包庇,我就当作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我愣了一下:“我以为你会觉得如此不妥。”
“如此甚好,有何不妥?”她严肃道,“规矩也是人定的,何必因为守规矩去坏人姻缘?”
我寻思须臾:“既然你觉得好,那我也就没有顾虑了。但我们须得想个法子,把亦之同昆仑派的这个十年之约给断了,若真纵容他待上十年,叶家的铸剑术就什么秘密都没了。”
将军咳嗽一声:“你师弟昨天好像还跟那卫游说过再加五年,现在应已变成十五年之约了。”
我一时沉默。
她又咳嗽一声:“真给他十五年,只怕到时,唔,他跟南大夫的孩子大约都长大了,一家三口,可更难办。”
“……”这师弟比叶老烦还烦人!
我的头开始疼:“诸般缘起所在,是南烛那身火毒,如能得以化解,亦之便少了一个大麻烦,但我们不是神医,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血气损噬,化解之法……她自己就是大夫,中原的医术不行,那苗疆的蛊术,不知……”
我沉吟得尚且一身寒毛立起,间或视线偏转,将军早已悄然挨近,两人四目相对,灼灼深望,气息相闻,更心猿意马。
“你好好想,我等着听。”她莞尔。
我一声不响,徐徐坐正身形,她的呼吸吹得我脸上要着火了。
但被她立刻抬手按住:“你的伤还没好,别总动来动去,就这么靠在我身上歇着吧。”
我艰难地别开眼:“你这样盯着,我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哦?为何?”
“我的心……会乱。”那眼光温存如斯,谁能不着迷?
将军不做声的看来,良久后轻叹一声,手掌缓移,抚至我颊边,低笑道:“你这情话,说得反而不如你师弟,我要捉摸半天才能明白。”
说话归说话,非得贴这么近做甚?
“所以,你要帮我。”我避不开她,只能顾及左右,拿别的话岔她。
将军闻言动作微有沉凝,辗转悠悠,末了拧眉:“阿萧,你是残雪首徒,如今和以后,都要带领一门子弟,怎么现在却事事问我来拿主意?”
“你比我懂得分寸利害,更知道如何兼顾,两全其美。残雪弟子全部受我调遣,而我,愿听你的话。”
说到这里,我又想了想,道:“将军,如果这句算情话,是不是比我师弟上道些?”
她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对着我发呆,恰好一阵冷风不告而至,吹得她发梢飞扬,遮挡几分眉目,亦掩藏些许情绪,令人辨不分明。
“将军,起风了。”我唤她回神。
她身形滞了一下,站起身去关上窗,回头时深吸一口气,而后仍直勾勾盯着我:“听我的话,是所有话么?若是我会骗你呢?……就像云绡那样。”
我暗觉得奇怪:“你为何骗我?”
她抱起手臂,抵颌思索:“为何骗你,我现在也不知道,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还是听我的话么?”
这问题问得极妙,说是,显得我太蠢,说不是,却表明我对她没用真心。
我斟酌一番,复沉声说道:“你若骗我,然而用意并非害我,就算千次万次,我都不会怪你。但你的本意如果是利用我,并因此欺我瞒我,那我跟你,就到此为……”
她突然迎上来捂住我的嘴,一把拉我入怀。
“阿萧,我绝不会那样做。”她伏在我耳边低喃,声音细得像风,“可是怕将来某一天,我不得不来骗你,你会恨我……”
我回手搂住她腰,软声道:“你怎么忽然有了这种念头,是因为看到了喻姑娘她们?”
她闷闷须臾:“或许吧。”
我心里渐渐生起一股无名感觉。
彼时,从将军关窗后问的第一句开始,我其实已知道她心里还埋着别的秘密,她陡然间说出这些话,正是予我旁敲侧击,她终会在某天向我全盘托出,只是她现下憋着不肯明说,或许时机不合,或许另有计较,总归自有她的道理,若执着于向她盘询,不免会强人所难,亦是对她有所猜疑,她不会喜欢。
我应装聋作哑就好了。
“将军,我只问你这一次,这一句——我是个外强中干的性子,这颗心实则脆生得不像话,你在骗我的时候,能不能别伤到它?”
她在沉寂之中缄默多时,终于掷地有声:“永不。”
我便很快抹去那个莫名其妙的感觉,抚着怀中人脊背,含笑安慰她道:“那就无须在意那些不会有的,先顾好眼前这桩才是。”
话虽如此说,心里却是戚戚然,它们会不会发生,未来谁都不可估料,让她不在意,说到底也是勉强让我自己放宽胸怀罢了。
“眼前么?”
她倏然低语一声:“阿萧,我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管别人,至于眼前,只想管你。”
随即颈上一暖,是唇间炽热温柔覆下,我的心跟着一颤,将她愈发的拥紧:“胡闹……”
“就闹。”
……
却过不多时,门外有脚步隐约,渐行渐近,此人吐息虽轻,但步伐沉重,毫无内功根基,一听便知道是谁了。
“她来了。”
将军从容撤离,眼眸中藏不尽依恋与失落,偏又抿起唇,摆上一副倔强的寡淡神情,缓缓替我整理衣领。
我竭力平复呼吸,心头不胜惆怅。
南烛虽来得太煞风景,可到底是说到做到,撑着一身倦意为我瞧病,她的脸色依然不算好,敛眉苦思冥想之际,更有几分萧然形容,总叫人想到她昨晚呕血气竭的情状。
“潇师姐,你跟我们一个师妹长得极像。”她一边号脉,一边解释昨天的误认。
先前韩阅也说过同样的话。“你们那个师妹,她叫什么?”
“萧予辞。”
我心内咯噔一跳,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堂妹,倒还真不出我所料。
“她是我家妹子。我临走之前,她尚在家中养病,怎么一转眼就跑去你们青岩了?”
南烛举眼瞥来,道:“萧师妹的身体总是抱恙,时常要过来调理,久而久之,孙师伯便许她拜入他门下,学些医药针灸,救己也救人。”
“哦,久病成医啊。”
看来我七年前离家之后,家中发生了许多事情,那小丫头能走上这条路,我实在欣慰得很,就不知道我那位不喜与江湖人来往的二叔萧则,当初是怎么想通肯答应让她入门的。
但其中一切端倪,现在还是后话。
我没有多问南烛关于堂妹的事情,而且她把完脉后脸色越见凝重,大约也没心思回忆那些。
“南大夫,我身体里的那个东西,有救么?”
将军负手站在门口,听闻我这话,亦转头望向南烛,眉目深深,未发一字,寂静之中有些无形的压抑。
“潇师姐,能说一说它的来历么?”
到了这里,我再想隐瞒怕是不能了,便事无巨细,将龙门客栈那晚的情形,还有叶靖书的那些话,都告诉她了。
“寒剑入骨,余生不祥……靖书呵……”
南烛听罢,缄默久久,再来看我时,眼神愈发的复杂:“潇师姐,你想听我绕弯子,还是愿意我简单点?”
“……直接说吧。”
她咳了一下:“你的伤,我无能为力。”
我心里突然什么东西猛地落了下去。
“你们早些离开昆仑山吧。此地性属奇冷,寒剑的力量倚靠地气,有生有养,日渐强盛,师姐心脉中纵有傲血意气护持,却是无源之水,根本抵挡不了多久,何况……”
她幽幽觑向将军:“为你输入傲血意气的人,她还剩多少心血调理自身?百战九死之躯,又经历过如此一劫,还妄想着继续打仗,你是没打算活过三十六岁么?!”
南烛说到后面,眉头皱紧,显出几分不悦之色。
将军被她劈头训斥,目色微沉:“你们青岩的大夫,都喜欢这样骂人吗?”
“我们不喜欢骂人,可病人要是不遵医嘱,又不爱惜自己,就非骂不可。”
南烛揉着眉心,叹了口气:“你们下山之前,我会开出一张方子,你们拿着它回到中原配药,五年之内,将军你每日午时、戌时各煎服一次,一次都不能少;还有潇师姐,你的伤,我如今确实没有办法,只能在此送你一道调心诀,请师姐今后务必长居南方,别再行走江湖,也少动刀剑……”
我听着苦笑;“弟妹这么轻轻松松一句话,我就被你贬到南方了?”
她皱起眉;“潇师姐还是不要为难我了。”
“我不会为难你。”我满腹酸楚滋味,诚然早就预计到结局,但结局来临时,我还是毫无准备,“那是大庄主闭关多年,想得失明头白才悟出的心剑剑意,哪里是说救,就有得救的?”
“潇师姐,我……”南烛唤我,却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劝我不要太过悲戚,便强自扯了一个笑容,摆了摆手:“弟妹不必介怀,人生五十年,不过是寻常,早夭或者长寿,都是各自命数。我自认是普通人,能活得逍遥自在就好,多……”
“谁说你是普通人?”
将军两眼寒光飘过来,我只好生生打住,改问别的:“不知云绡老板何时方可痊愈?”
“那位明教弟子有本门心法庇护,再歇养两三日就能下床走动了。”南烛顿了顿,黯然道,“潇师姐自身尚有重症难治,还能分心在意他人,这份胸怀,南烛钦佩得很。”
她夸得我有点惭然:“只是一时关心而已。不过,她如今竟还未醒转,是不是哪里不大对?”
南烛点头:“我这就去看看。”
说着起身,刚迈出几步,又原地停下,似是迟疑了一阵:“潇师姐,万花谷四季如春,你可以去那里常住,按照我给的心诀每日调息,应可保七年无大碍,……或许更久。我在这七年之内,定能找到办法,再回谷来救你。”
她正与我同病相怜,能说这话,大概是为了令我有所希冀,也让她自己稍微心安吧?“那就辛苦你了。”
南烛低声浅叹,敛袖袅袅一揖,便步出门去。
“且慢!”
才到门边,将军抬手挡住她去路,手掌中赫然握着叶靖书的那半块玉珏,随风微荡,鲜翠欲滴。“南大夫,我们此番前来,绝非偶然。”
南烛顿在那儿,眼光死死盯着玉珏,半晌无语。
“我知道你与叶靖书是旧相识,所以她才指引我们到这儿来。”将军把玉珏递向她,悠然道,“起初我以为你久居世外,不太容易见,故而她将此物给我,好让我找你行个方便。但昨日一见,你反倒不避外人,十分好亲近,因此我猜,这块玉珏必有别的用意,南大夫能否告知一二?”
那玉珏摊在南烛掌心,她端详久久,呢喃出声:“将军,我们从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就是三年前,在南诏被靖书追到蝴蝶泉的那个红衣女将军,虽不曾与你谋面,却也听她说起过你。”将军停了一停,漫漫续道,“不过,以前我是她师姐,打完那一架之后,我们恩怨两清了。”
南烛无声半刻,垂眉一哂:“原来如此。三年了,我到底遇到了一位故人。真好!”
“哦?”
“这身火毒烧得太久,我的记性从去年开始,已经变得时好时坏,有的记得清楚,有的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亦之还不知道这些,你们也别告诉他。”
我与将军对望一眼,她摇摇头,要我别说话。
“昨天总觉得将军面善可亲,幸好刚才记起来了。将军当初虽然惜败,但那年的利落英姿,我远远望见之时,已心生景仰,向往至今。”南烛收拢五指,紧捉着玉珏,拂鬓叹息,“火毒能不能除,我已不在乎,就怕长此以往,倒把前尘往事忘去大半,若那时不认得你们,可莫要怪罪。”
将军审视她片刻,冷笑:“你言下之意莫不是想说,如果我要问这块玉,你不见得能想起来?”
南烛眉梢动了动,道:“将军要是着急,我定会静下心好好想,不过得需要一些时间。”
将军挑起眉,笑得更加怪异:“需要多久?”
“一天两天,抑或两个月、半年,说不准的。”南烛瞄了一眼她的脸,道,“当然,若是强逼,那就永远都想不起来了。”
将军颔首,笑容渐收,然而手臂猝然暴长,眨眼间便紧扼住了她的脖子。
“那么,在生死一线之际,你的记性会不会好许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