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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睚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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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短短三年,我们不甚开窍的凌亦之师弟到底遭遇过何等的离奇变化,竟已娶妻成家,连师门都不回了。
然而当下,我却无暇去叙旧感怀,唐随人还躺在那儿,不能杀,不能放,三人寻思良久,最后决定先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
可是关在何处,又变成了一个难题。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这个忙。”
正踌躇无计,不知何时,客栈的老板娘云绡端了我们的早饭过来,她垂眼一扫唐随,微微一笑。
“看如此情形,我这里虽不是黑店,却胜似黑店啦。”
我忍不住心里嘀咕,你自己说不是黑店,却要在酒里注药,还拿出来给客人喝,得亏凌师弟不怎么好酒,不然醉晕的人就不是唐随而是他了。
“叶姑娘还在介意昨天的酒么?”云绡美目微瞬,盈盈看我,“我昨晚已经惩罚过连君了,姑娘就请原谅我们吧。”
我:“……”
又见她放下饭食,俯身拿起空酒壶,凑在鼻间闻了半晌,衔笑道:“不过这壶酒里面,可没掺我的药哦。”
我顿时惊奇,她没有掺进秘药,那唐随怎么还是晕了?
就听得凌师弟在我旁边咳了一声,显出腼腆:“凌某适才手快,把望菽自配的蒙汗药放了些进去。”
“蒙汗药?”我一愣神。
师弟点头道:“此药溶于酒内,无色无味,只需指甲尖那么一点分量,就能让一头雄鹿整整昏睡三日。每次出门,望菽总会叫我带上以作防身,今天凑巧,第一次用到了这人身上,甚好。”
我:“……”
能跟着误打误撞激得姓唐的将酒全部喝下去,我也觉得甚好。
将军捧着茶,在氤氲热气中赞叹:“那位南烛姑娘,唔,是个妙人。”
云绡随即掩唇莞尔。
“南大夫的确是妙人,还是位贤妻呢。”她眼风一晃,吹向凌师弟,“凌公子,你刚刚在嘴上占了我好大的便宜,就不怕令夫人知道了为难你么?”
凌师弟立时面红过耳,低下了头:“情势所逼,望菽会明白我的。”
“虽是明白,可你回到家后,一顿罚却总免不了的。”云绡的笑容愈发深邃。
师弟呆了一呆,目色闷沉,但嘴上兀自分辩:“罚便罚吧,她罚我始终是为我好……”
说到后面,他话音越来越轻,已几不可闻,那张俊脸更徐徐涨成了猪肝色。
我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副窘样,把粥搁在一旁,清咳两声,扭头问起云绡:“不知云老板为何要帮我们,又想如何出手?”
云绡回眸瞧我,默然片刻,叹息开口:“叶姑娘,你们大唐人常说,人心之险,险于山川深渊。初次相逢,你要防备我,那是应该的,但我不是坏人,叶姑娘记得就好。”
我道:“事出有因,我们总得知道你的缘故。”
“我这人嘛……”她抱起手臂,弯眉软软,“有两个爱好,第一,凭自己兴趣办事,第二,打搅别人好事。这位唐门弟子身为杀手,却敢在我这儿如此嚣张,这么有趣的一个人,我肯定要见识一下。”
我觉得她十分匪夷所思,将军自顾自喝粥,亦是无言,偶然抬眉,方显几分高深莫测的波澜。
过不多时,凌师弟已负起唐随,跟着云绡上楼了——入冬之后,来客栈的生客逐渐稀少,空房有许多,云老板便与我们商议,把那厮关在最里的一间,她再于房中点起软筋迷香,让姓唐的一直瘫在那儿,反正跑不出来就是了。
居然连迷香这种东西都有准备,还不算黑店?!
一时间我有些沉吟,抑或是我太过谨慎,这个老板娘,如此古道热肠,如此无微不至,总叫人心里感觉毛毛的,迷茫着没法安定下来。
“阿萧。”
将军陡然唤我,我应声回头,却猝不及防一颗软滑鸡蛋,迎面塞来了嘴里。
“收收心思,好好吃早饭。”
我捏着鸡蛋,皱眉望她,她浅笑对视:“怪我昨日提醒你时,把话说得太严重,倒忘了你这遇事喜欢思量的性子。此处的人,暂且是能信任的,你就别想那么多了。”
“如有万一……”
“如有万一,一切有我。”她的口吻立刻变得深沉而坚定,不容我再作多余的反驳了。
白煮的蛋清毫无滋味,我内里却五味杂陈,她欲使我放开心怀,但与她有关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法少做思量的。
吾悦一人,则置其身,感其觉,担其扰,展其眉,这大约就是真正的,关心则乱吧。
鸡蛋吃掉一半的时候,就听得一阵脚步声响,喻连君拎着酒悠悠踱至,倏忽而现,然并不意外。
而其时,将军正在专心致志的剥鸡蛋壳,目不斜视,好像没有留意到她的靠近。
喻连君立马将酒坛子往旁边的柱子上一磕,发出噪声,以示不满:“喂,大将军,你吃得这么慢,莫不是不敢跟我打,想拖延时辰吧?”
“我又不赶着去打仗,吃那么快做甚?”将军眉头动也不动,剥完手上这颗,接着慢条斯理开始下一颗,“再说了,吃饭得细嚼慢咽才可助于消食,不过看喻姑娘这急性,想必经常消化不良吧?”
我强忍着笑意,硬是将嘴里那口粥好好咽下去,喷饭这种行径,若是发生在萧家的饭桌上,我必定免不了挨一顿训斥的。
再瞧喻连君,她憋得比我更辛苦,但不同的是,她憋的是火气,握酒坛子的手颤了几颤,约莫是心疼好酒,才按捺着没砸向将军。
“无妨,你想吃多久,我便等多久。”她撩了一把鬓发,冷笑一声,“这顿打,你逃不掉的。”
将军唇线一抿,未置一词,手指间丝毫不停,我把手上的鸡蛋将将咽完,另外三只早已被她剥得干干净净,放在了我面前。
“一起吃掉吧。”
我一愣神:“四个?”
“对。”她轻轻颔首,眸光微波也似曼妙晃来,笑得意味深长,“你多补补,身体才会恢复得快。”
身体……补……,我不觉恍了恍,有些怔忡。
却见她淡淡的长身而起:“我去打架了,你乖乖的吃完,不许剩下。”
我闷了片刻,默默拿手背贴住脸颊,借着凉意冷却两颊莫名而起的燥热,暗里骂了自己一声,她只是说了句最简单不过的体贴话,你这脑子里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好容易平复了杂乱心绪,我一面吃鸡蛋,一面看着将军漠然端量对手,喻连君被她瞧得神情紧绷,径直张口说道:“反正不急于一时,你要不要先去取了兵器再来?”
将军摆手:“刀槍无眼,我不想伤你,只在拳脚上与你讨教几招好了。”
喻连君眯起眼睛:“你能伤我?”
将军低笑出声:“我若用戟,喻姑娘势必会吃更多的亏。”
“好大的口气!”
话音未落,喻连君一脚踹开挡在身前的桌案,左手扣起酒坛,急急撞出,袭向将军左颊,右腕在腰边骤然喀喀拧响,翻转凝掌,势气成风,直攻将军右胁而去。
她一起手便是上下齐至,且力道凶猛,拳风激烈,我一颗心不自禁吊在了半空,将军虽说槍剑双绝,但鲜少显露过拳脚功夫,会不会抵挡不过她的这两招?
然而,没等我转动眼睛,将军却是迎面上前,振臂一掌挥出,格下酒坛,紧着掌锋如剑刃偏行,直直削上喻连君左腕,后者吃痛松指,酒坛瞬时坠落。喻连君眼见得疾,当即右掌回撤,屈指成爪,在触地之前堪堪接住,且接得非常稳当,仅让它溅出零星几点。
虽则点滴,酒味竟也浓郁冲鼻,烈性十足。
亦正是她这么一撤的间隙,将军趁机轻拧腰身,转首一记扫腿,便朝着她头顶重重劈至,气势逼仄,喻连君不及防挡,只得借着下盘的稳健,身体仰天一折,愣是险险避过了被踢到脸,又不待将军追击,纵身两个腾挪,风也似跳到丈外,与将军拉开了距离。
将军原地收势,唇角浮起笑纹:“你躲得很有意思。”
“你也很聪明。”
喻连君漫漫回了一句,身形一侧,伸手推开边门,指引后院方向:“大堂里东西太多,碍手碍脚的,不如去雪地里打吧。”
我随之瞄了瞄,外头确实宽阔许多,然鹅毛雪落得如遮天冰絮一般,目力稍有不济,便会看差许多事物,若是还要在其间比武,更须得聚起十二分精神,才辨得清对方的招式动向。
将军望着满眼雪幕皱了下眉,又倏忽平复:“风雪中对决,喻姑娘的这个兴致好生特别。”
喻连君摇头道:“云绡经营不易,我不想砸了她的店。”
将军听得挑眉,嘴里道了声“好”,不期然身随声动,大步跨出,右掌猛地一拂,便要去夺她手中的酒。
喻连君惊觉快极,当即翻掌拦迎,两厢交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而内劲冲抵,她被震得不自禁后挫两步,背脊生生撞上木柱,激起数声闷咳。
再看将军,却早已借势而退,翩然掠出屋外:“若放不下那酒,它就一直会是你破绽所在!”
喻连君的眼光闪了闪,蓦地森森一哂,举起酒坛,一扬颈,大口大口灌尽其中烈酒,继而甩手一抛,人像一道电芒那样拔腿窜去,紧紧竞逐将军的身影。
我观得忐忑不定,顾不了风雪寒冷,展开玉泉步,奔赶上前,看她俩将会打成什么样子。
得见之时,两人已在雪中拳来掌往,缠斗得难分难解。
素闻丐帮一门中有一套叫做“笑尘诀”的硬功夫,其分两路功法,一为降龙掌,一为打狗棒,招式皆属至刚至猛的那一流,使将起来连贯无隙,且灵动变幻无穷,棍掌轮番交替施展,大开大合,往往让人应接不暇,防得格外辛苦疲惫。
我这半年多来,虽说耳闻目睹了不少江湖轶事,但真正领会到丐帮笑尘诀的厉害之处,就只有彼刻被狼牙军困在长安青龙桥上、承蒙郭岩郭帮主前来解围的那一遭了,可当时要顾虑将军与云矜的安危,没有心思好好观战,以至于后面屡屡想起曾经那震慑天地的情景,便屡屡痛惜错失了机缘。
不过,老天爷待我一向厚道,于如今再拨下一个丐帮弟子亲身展示笑尘武学,其修为境地诚然不如郭帮主那么深刻,一招一式间的劲道酣畅淋漓,疾中含稳,居然也不遑多让。
可我仍然不能镇静观望,此时让喻连君一掌掌似急风骤雨般劈打的人,她并没有许多力气去拼去耗。
过得几番辗转起落,两人已交手了二十多回合,将军初初使的是江湖中常见的小擒拿手,仅用腕力指劲,见招拆招,化去喻连君的狠厉掌式,等拆完七招之后,她不再施展攻势,专以运起灵动身法腾挪闪避,步步密防罢了。
她不欲争强好胜,有心退避,只是对面的那个人,却不见得会谦让甘休。
雪依旧在不紧不慢的飘下,滑过鼻尖,落在衣褶,我却感觉不到它们有多冰冷——喻连君有两掌俱扫中了将军右肋,她闷声哼吟,我的心绪登时沉了又沉,惴惴不稳。
“你其实不擅长掌法。”
约莫过去了一个时辰,将军又一次退走跃上矮墙,喻连君未再作追击,只站在下方遥望她形影,幽幽一叹,“我们这样打下去,根本就没完没了,我要请教的是你的槍法,你还是去拿兵器吧。”
将军如一只归鸟般孤身栖息于墙头,抚了抚右肋,静静俯视而来:“喻姑娘,你早就赢了。”
“以我的长处赢你的短处,胜之不武。”喻连君抬起脸,与她在视线里争锋相对,“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已经太多,请别再如此敷衍武艺较量了。”
我忍不住问道:“喻姑娘,你为何非得要与将军争?”
“我所学的笑尘诀,无论哪一掌一棍,都是如何揍人的路数,”她眉梢高扬,似嘲似惋,“若分不出输赢,又怎对得起它的每一招?”
不可理喻!
我听得着恼:“你学武就是为了恃凶斗狠吗?!”
她笑了笑:“不然呢?”
我为之气结。
但见身边光影闪动,将军倏尔轻盈飘至,悠然落地,她端量喻连君几眼,叹道:“你就那么想与我分出高下么?”
喻连君轻哼:“你们的羽林槍法,我琢磨很久了。”
将军笑了:“既然如此,你我不如换个比法。”
喻连君眼睛一亮:“说来听听。”
“如果只是我俩互相过招,始终太过无聊。”将军沉吟道,“沿着昆仑冰原往西北走,越过小苍林后,便是恶人谷了。素闻恶人谷中高手如云,我们可以去找一两个挑战,要是你赢了他们,而我输了,说明你比我厉害,反之,要是我赢了,你却输了,自然是我比你高明,可要是我们都打不过……”
“那以后就别出门丢人现眼了。”喻连君挥了挥手,道,“你这法子,唔,听起来好像不错,只不过我稍微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哦?”将军的目光漾了漾,“我哪里不对?”
我瞄了她一眼,她端着满脸正直,但眸里涌现的那点异芒瞒不过我——这家伙又准备作弄人了!
但我知道又能如何,这人什么都好,唯独此恶习从不知悔改,我亦无意纠正她,就只得,“助纣为虐”了。
“喻姑娘,你不会是不敢去吧?”我漫不经心插上一句。
喻连君微一愕然:“此话何解?”
我拂去袖子上的些许雪絮,郑重道:“恶谷中人的身手,是出了名的刁钻古怪,我曾遇见过里面的一位女高手,她名安之暄,久修苗疆毒经蛊术,已练得出神入化,变幻莫测,诡秘非常。我们先前俱败在此人手下,就不知道你面对她时,又能走过几回合。”
说完后,将军在旁边轻嘶出声,我偏过眼光,她亦沉沉盯我,不发只字,却隐着几分责怪疑惑之意。
我闭唇无言,于安之暄,我们的胜算极其微小,因而即便她怪我,我也要试试这个激将法。
“毒经?蛊术?”
喻连君慢慢露出迟疑之色,“我虽有些耳闻,但从未亲自见识过。”
我问她:“所以,你要去吗?”
她眼望虚空,没有则声,神情却渐变得凝重,仿佛正思考起某个想不通透的难题。
将军揉着手腕,眸色依然缄默。
三人你不言我不语,周遭须臾间就显得很是安静,静得能听见雪落的悉簌响动。
以及,猝然闯过的机轴折转之声。
“叶姑娘,看不出来,你还挺会算计呀!”
我和将军循声疾寻,漫天纯白里,赫然多了一只漆黑怪影。
是唐随!
才过一个时辰,他怎么竟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