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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明日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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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又一次从噩梦里惊醒。
梦里依旧是那条不见尽头的血河,那些悚然的尸山白骨,那一阵阵没有生机的高风,将军依然是那身血色,只是这一回,我终于抓住了她……
我睁开眼,所见即是她尚自沉睡的脸庞,很近,近到我能看清她睫毛的颤动,眉间的温顺,还有嘴角的微纹,大约是梦到了什么好事情。
她整晚都是这般搂着我,而每每梦回惊醒,都未见腰间有片刻松动,于是我亦整晚不敢太大动弹,背酸腿麻,几近僵硬,却也心甘情愿,乐在其中。
这应是一个很惬意的清晨,我更想每天俱是如此——沉梦中尝尽悲欢,醒来她仍在身边,从未离开。
然则就是这样的小心愿,或许也不能轻易得偿吧。
等我这身剑意被驱尽,拿到了蛊解,又了结了所有,将军还要再去哪里?是北邙,还是江南,或者更多我陌生的地方?
无论她去哪里,我都会相陪,除了战场。
那里厮杀无情,我不想看到她受伤流血,不想看到她力竭体虚,还要强自支撑的样子,不想再遭遇她奄奄一息,可我束手无策的局面。
“将军,天策府重建之后,你就别去打仗了,好不好?”
我没留意呐呐出了声,顿时吓了自己一跳,慌忙一瞥将军,还好,她看起来没什么动静,便定了定神,挥去脑子里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再陪她躺会儿。
“我不打仗,那可以去做什么?”
一缕软暖气息拂过脸边,吹得我心头意乱,她还是惊醒了。
“阿萧,”将军伸手轻轻扳着我脸,教我去与她对视,“我可以去做什么,你告诉我。”
她的脸上一如既往淡然,那双眼里眸光灼灼,全然没有初醒的惺忪之色,就这么幽幽地窥着我,不动不瞬,眼通达于心,她的心境或许正平静似海,只是我,如潮起潮涌,难以镇定。
我不自主拂上她那张容颜,眉、眼、颧、鼻、唇、颌,所有线条俱是我喜欢的模样,我在这半年多的时光内,早已把它们镌刻进了心底,若有朝一日她离我而去,我仍能将之画下,一丝一纹,都可以分毫不差。
但是,人性中有一个叫做独占的欲望,愈是心爱之物,独占之欲就愈是蛮横霸道,不容她被旁人染指,不许她于左右消失须臾,更想让她所有行止都只在我的指意之下。
此亦为贪欲,我昨晚才及与她坦露心扉,本不该如此急切,也不该令这种贪欲肆意绵延肺腑。
“我要你与我,天涯海角……”我想抱住她,手掌移过去,但在虚空里委屈成拳,“罢了。将军,我是不是很自私,你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自己有喜恶,有取舍,我却想占据你全部……”
喉头猝然有些哽意,我忍耐片刻,到底是将它压下去了。她是大唐天策府的宁远将军,断然不能只属于我一个人。
将军的眉眼弯了弯,捉起我那只手,凑近唇边点水一吻,随后拥住我,在我耳旁温声道:“阿萧,你还记得我那位沈少序师兄吗?”
“自然记得。”若非此人那时明里暗里的帮忙,我和将军必然不能轻易走出长安。
“当初天一作乱的时候,我正是和他一起去的苗疆。”她缓缓抚着我的脊背,娓娓而道,“某次追踪天一妖孽,他不慎被引入乌路毒泽,险些为瘴气窒息而死,幸好遇到五毒教一个叫清儿的小姑娘,将他带出沼泽地,才捡回了性命。如此大恩,沈师兄自然要登门拜谢,那清儿从未到过中原,对中原风土十分好奇,便常常缠着师兄讲述,来往的日子多了,两人渐渐熟悉,何况我这师兄,不但面相生得不错,说话也有意思,清儿情窦初开,不知不觉就动了心。”
我闷闷插嘴:“你们都有这么好的嘴皮子,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
说完脸边微疼,被她微微捏了一下。
“好好听着,别打岔。”
将军笑嗔了一句,又道:“等烛龙殿一战大胜后,沈师兄该领兵回府了,可是清儿不让他走,一心要他从此留在苗疆,与她相伴到老。师兄明白她的情意,但他那时二十有五,大她十岁,而且早有妻有子,所以她情意再深,师兄也只能狠心拒绝,清儿求而不得,由爱生恨,竟在师兄的饮食里放下情蛊,幸亏师兄警觉,才没中招,不然一生被人所控,与死有何分别。”
说到这里,她垂眸柔柔瞧我:“阿萧,由此观之,无论什么样的人,俱有这种自私,何况你还不是圣人。”
我倒宁可自己是圣人,不为你点滴所动,也不会因你的喜悲而喜悲。“可惜我终究做不得圣人,你待我越好,我便贪图越多……”
我伏在她肩头呢喃,将军揉着我指尖,缄默良久,蓦然一声浅喟,倾身过来。
“我不肯让人掣肘,不愿遭受束缚,你懂我纵我,我很喜欢,”她俯下头,嘴唇贴上我鼻尖,慢慢翕动着滑落,“你对我有那份占据之心,我……很喜欢!”
唇上倏忽一暖,我心头倏忽一跳。
待我鼓足勇气回吻,她早已顺势继续滑下,停在脖子那儿轻舐细啮,虽则慢条斯理,吐息却逐渐变成炽热,一只手也捉紧我手掌,徐徐十指相扣。
我被颈间的酥麻滋味搅得神识混沌,闭起眼,昨晚的那些悸动顷刻又生,杂草也似丛丛盘附心底,我无法再忽视它,亦无力去阻拦她,她予我如此疼爱与独宠,那她之所求,我自然倾己所有赠送给她。
人生抉择往往只在一瞬,以一瞬抉择一生,不可后悔,不可遗恨,还好,我选的是她,后悔二字,以后也没有机会提及了。
无数绮念伴着微妙知觉接踵而至,烘得我心尖发烫,身与魂沦为无依无着,惟有从此追随于她。
但将军,最后还是生生停驻,只揽紧了我的腰。
“我还是等你,等你的伤大好……”她埋首在我肩窝叹息,仿佛不太高兴,还有点不甘心的样子,“该起床了。”
我深深呼吸两口,消却两颊热度,平定下心绪,笑着拍了拍她后背:“将军,以往你总说我傻,可现在,你也是傻傻的……”
话音未落,嘴巴又被她堵住了。
两个人闹了快半个时辰,终于梳洗收拾齐整,推窗一望,俯仰之间,天地一色,白雪皑皑,不辨去路和归途。
“大雪封山了,还是在这儿待一天吧?”我关上窗,转身询问将军。
她皱眉寻思半晌,末了无奈:“只能待一天。”
我郑重点头,表面端着风平浪静,内里喜滋滋忙着盘算,待整整一天呀,那我不正好可以把云老板藏的好酒通通见识一遍了?
“今日不准碰酒。”
将军眼风睇来,冷酷无情。
“为何?”想到昨日一坛便倒,还是那么小的一坛,我便气闷。
“因为你喝醉的样子,唔,很难看。”她盯着我出了一会儿神,顿了顿,移开目光,“总之,在伤好之前少喝酒,即便要喝,也不许醉。”
很难看?
我立时郁郁,本姑娘自认酒品一向极好,不疯不吵,倒头就睡,这么多年了,何曾有过一次不雅?
但见她仍然一本正经,满脸写着所言非假,呃,或许我昨日醉后真的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也未可知。
啧,不给喝,我还不能偷偷尝一两口吗?
下楼之后,将军忽然拽住我身形,举手将我散落肩头的几缕长发拨下去,又把衣领认真的拢了拢。
“怕我冷?”我笑。
她捂唇咳出一声,莫名显出几分心虚,却很快肃然:“你脖子上有东西,得遮一遮。”
我自己摸了脖子一圈,上面光光的,毫无异样,之前那些细碎的伤口已经好透彻,一条疤痕都不见留下,还有什么需要遮住?
我兀自还在思索疑惑,偶一抬头,已被她牵进大厅,又特地寻了一处不起眼的位置落座。
客栈里除了我们,附近还有一位客人窝在角落,面前只烫着一壶酒,此外再无旁人,空荡荡的,虽然冷清,却也安静。
不过,既然客人不多,那某位杂役必定会闲得十分无聊。
“二位姑娘起得好早啊!”
喻连君晃着两条膀子凑过来,问候得格外热情。
看到她,我和将军一起默默捏紧拳头。
“小伙计,三碗白粥,四个白煮鸡蛋,随便几样清口素菜,还有一壶茶,热的。”将军不等她靠近,就径直将之拦下,淡声道,“要快!”
喻连君一呆:“你们两个人,三碗?”
“我带过兵,吃两碗,可以么?”将军眼都不抬了。
喻连君闻言退后几步,脸露惊奇,把她好一阵打量:“原来是位女将官啊,了不得哦。请问所掌之旗是哪一路?”
将军凉凉瞧她:“大唐兵府皆为国效力,岂能再分来路?”
“啧,是我失言。”
喻连君的脸上露出几分愧色,却又问道:“那你的军旗是黑色的,还是红色的,可以告知么?”
我心下一动,大唐诸路兵府中掌黑旗者,乃是当年武后建下的神策军,掌红旗者则是将军所在的天策府,火红底“灭”字旗。
将军那一身软甲早在龙门换下,如今绵裘革靴,若不显露身手,便与寻常人无异,这人看不出是理所应当,不过既知道了将军是行伍中人,却总要究问她的所属兵府,就略微别具用心。
甚至有点针对了。
将军凝起眉,待要回答,我在桌底握了握她手,偏头反问:“是红旗还是黑旗,有何分别?”
“要是黑旗,我不会管,”喻连君轻哼一声,“可要是‘灭’字红旗,我倒想好好讨教一下羽林槍法。”
将军抬头看她:“你和天策府结了什么仇?”
喻连君弯腰,回以直视:“仇谈不上,怨气却有,天策府的那些兵,以前仗着人多,常常欺负我的同门,我看不惯很久了。”
“你的同门?”
“我只是丐帮睚眦门下的无名之辈,昔日一直待在洛阳分舵。”
将军冷笑:“天策府整顿洛阳城,清查街巷,那是朝廷派下的严令,你看不惯,又能如何?”
“所以现在趁着你落单,好好打你一顿啊。”喻连君唇角一弯,直起身,“放心,我会等你吃饱了再打!”
说着转向我:“姑娘,还要酒么?”
“大白天的,不必了。”我连忙摆手,将军坐在旁边,我没那么天大的胆子。
“哦?”她立马又把我上下一番打量,“我看你昨天不是挺喜欢……咦,你脖子上怎么多了块红印儿,昨天明明没有……”
“喻姑娘,你该去准备我们的早饭了!”将军猛地叩桌打断她。
“啧啧,将军,挨打而已,何必急于一时啊!”
喻连君呵呵一笑,转身去了。
我对着她的背影琢磨多时,此人自称是丐帮的普通弟子,可看她身法稳健如磐石,言谈深谙,如果是路人,倒不用在意,但如果是敌人,必定是一名劲敌。
“安之暄不会认识这种人。”
将军撑着头瞧我,眼底温软:“阿萧,别怕,我们能对付她。”
“我并不怕安之暄,但她手段太多,我都不敢再相信这里的人了。”我瞄了一眼另外那位打盹儿的客人,问她,“你真要和喻姑娘动手吗?”
将军颔首:“她这是挑战,我若不肯接,定会被她轻看了天策府。”
我忍不住头疼,素闻丐帮弟子练的是拳脚上的硬功夫,将军心血未济,运劲时在力道上难免会显露虚浮之相,喻连君更不是善茬,万一发现她有这个短处,借机施以大力一直打压,那将军……
一念及此,头疼更甚。
“阿萧,你眉头皱得快成死结了。”将军摸了摸我的眉心,淡笑一声,“无妨的,七招以后,我便认输。”
“为何要如此?”
她正言道:“在武学上争较高低,其实属于二三流之道,莽夫所为,真正的高手,比胸襟气度足矣。喻姑娘找我打,是为了出一口怨气,我同她打,也是为一口怨气,七招打完,我出了这口气,再认个输,无伤大雅。”
“将军,你……”
她眸子里的光芒如星如月:“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将她的手掌握得更紧,这个人随性和温存,动与静与张与弛,无论是哪一面,从来都不会辜负我用一生去喜欢。
她亦静静看着我,嘴边凝笑不语,似乎又猜到了我脑中所想。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酒暖气香,身侧还有心悦之人明眸脉脉,此番情境,我曾经遐想过许多次,其时再无他念,这些事物若能永远留驻,那老天爷待我真是到了极致的好。
然则老天爷从未有过一刻良善。
喻连君上菜尽管慢吞吞的,我们今日不赶路,倒能耐心等她,可左等右等,却等来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客栈大门被豁然推开,来人裹着凛凛风声走进,抖去一身雪片,而后关上门,举眼四望,愣了一瞬,突然向我们这里一步步绕过来了。
“二位,你们可真让我好找。”
我浑身热血一下子涌上头脑:“唐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