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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散余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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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血衣魔鬼城后,我们寻到一堵背风的山岩,找着些许荒草枯枝引燃,慢慢将西陵意的遗体火化了。
我生平头一遭瞧着一个人逐渐化作灰烬,昨夜那种怅惘悄然又起,憋在心头,滋味莫名。
或许如将军所言,世人不等不均,却有同样的归处,天地不仁,不偏不私,无论贫富,无论恩仇,终了都只是一捧黄土湮没生前身后,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还要苦争,还要相互折磨?
初雪伶落,俯仰成霜,寒剑入骨,余生不祥!
我捂着胸膛,自从我醒来,那里便许久没有彻骨内息侵扰,只是一团殷热徘徊不停,似乎正固守着心脉,阻绝寒冷来袭,但它淡薄得无法捉摸,仿佛随时都能如云烟般消散。
如果它散尽,我的身体是不是仍然逃不脱被那些冰冷吞噬,直至死去?
念及如此,我就忍不下一腔悲愤。
“叶靖书,我有话问你。”
青陌旋即一声铮鸣,显出她有点在意被我这个师妹直呼姓名。可我懒得改口,这一身重创俱是拜她所赐,试问谁还能尊之重之?
“我曾听子轩师姐说,大庄主的心剑招式练到极至,其剑意足以毁损气脉,化去内力,令人一辈子不得安生。”我握紧若夜,努力让自己镇静,“那我问一问你,西湖初雪,你练到了什么程度?”
叶靖书一对冰眸晃了晃,幽幽开口:“我还没到大庄主他老人家的境界,唯独这招,我练得最刻苦,至今只拿它对付过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楚南风。”
“你言下之意,我跟楚公子还得感到荣幸?”我怒极反笑,“请你再告诉我,什么叫做‘寒剑入骨,余生不祥’?”
她扭头望我一眼:“你想知道?”
“我不想以后莫名其妙的死——”
“阿萧,你问我吧。”
将军突然截断我的话,幽邃眼光紧紧锁着我,不容我去看其他:“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好。”
我无法避开她的视线,心下凄苦无比。
“师姐,你说还是我说,有分别么?”叶靖书叹息出声,“或许你的话会比我婉转些,但又能改变什么呢?”
将军默然,敛眉深深。
“叶鸷潇,你是藏剑弟子,该晓得心剑之力即为剑意。而西湖初雪是心剑中最难蓄养,也是最为强横的剑意,经我施展后,它的剑劲侵入你心脉,变成你内息的一部分,跟随甚至是牵引你气机的一切运行,这就是‘寒剑入骨’。我与楚南风交战时,你的那些感觉,正是被初雪剑意牵引所致,它曾经属于我,起初还会有所呼应,若是让你的内息蓄养久了,自成一体,这点呼应也将淡去。”
叶靖书话停到这里,朝将军神情一瞟,继续说道:“而‘余生不祥’,已经很简单明了。初雪剑意存在你体中,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它性属阴寒,流窜于你经络间,一天天拖缓血气流转和心跳,直到它们都停下来为止。”
一旁的楚南风诧异道:“什么叫,都停下来?”
“意思就是,你将少活很多年。”
叶靖书看都不看他,道:“而且每晚的戌时,气血涌进心包经,亦是剑意发作,寒气攻心的时刻,滋味如何,你们自己明白。”
楚南风呆了一下,没有言语。
想到那种淹没血肉骨髓的冰冷,我的手不自觉的颤抖。
好狠的“寒剑入骨”,好毒的“余生不祥”,即便剑意不是立刻取命,我也可能在某夜因为受不住屡屡煎熬而发狂自绝,更何况它还会折寿。
可是我并不该忍受这些!
“为何如此对我?”
我直直盯着她,几番欲拔剑而起,然而病体力微,动不得武,满腹怨气逼得我好恨。
她自顾自偏转目光,墨衣清寂,白发萧瑟:“因为暄儿,她就是想要你死。”
“可我与她无怨无仇!”
“穿腕断筋之痛,谁会轻易放下?”
我莫名其妙,待要继续反驳,将军握了下我肩膀,摇了摇头。
“安之暄放不下,让她只管找我就是。”她接过我的话,面寒声冷,压抑着许多情绪,“一而再,再而三置阿萧于死地,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叶靖书别过眼去,一时缄口。
“暄儿说,只是要命太过痛快,报仇,还需诛心。”
这次回答的是曲钥,她笑颜如旧,顾盼生辉,嘴里却将那人恨毒又无情的言语再说了一遍,紧着反问道:“至于诛谁的心,又以何人诛心,公输将军,不用我说,你自己心知肚明吧?”
将军的脸色越发阴沉。
所有疑惑霎那间有了唯一的答案,我豁然开朗,移动目光,遥望西北方向,独自握紧十指,指尖嵌进肌肤的疼,终究驱不散笼罩心底的凉。
“将军,我们走吧。这里,我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将军“嗯”了一声:“去哪?”
“恶人谷。”我深吸口气,道,“我为求药而来,本不愿管这些是非,可它们现在却总阻拦我救人,想不插手都不行了。问缘的时日不多,我不能再做拖延,我们早早过去,早早了结该了结的,拿到该拿的。”
“那你怎么办?”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打不过叶靖书,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活多久,但至少不会在拿到蛊解之前停止心跳,那些什么恨啊怨啊,我已经没有那么多心力计较和清算了。
“莫要如此丧气!”
将军握住我手,转头扬声问道:“叶靖书,你还记不记得,藏剑弟子重伤同门,会有什么后果?”
“师姐昔日遭受的惩罚,我自然记得。”叶靖书声色俱黯,喟然道,“可初雪剑意一旦祭出,就不会再由我掌控,更别说驱散它了。”
楚南风咳嗽一声,若有所思:“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叶靖书瞟了他一眼,自己默然半晌,最后从怀里取出半块滴翠玉珏,递给将军:“你们依然要去恶人谷的话,必定要经过昆仑山,拿着这个,去小遥峰寻一位叫南烛的万花谷弟子,或许有得救。”
“南烛?”将军捏着那玉珏,锁眉沉吟。
“南烛姑娘师出画圣门下,亦修离经易道,与我有些交情。”叶靖书捂唇咳了咳,淡淡道,“不过她三年前于洱海身中火毒,要在小遥峰长住,不能走出冰原,只得靠你们自己找上门了。”
“医者不自医?”将军眉眼微舒,朝她一瞥,“看你这身内伤,大约半年之内也不会好,不想去一趟么?”
叶靖书摇头:“师姐,到得昆仑山下,就进了恶人谷的地盘,少不得会碰到与暄儿有关的人,可我不愿再见她了。”
她又侧过视线,悠悠瞧我:“叶鸷潇你听着:暄儿之前给过我一封信,上面说,如果我在师姐身边看到你,便能杀则杀,虽然我不想那么做,但兄弟们一百多条性命捏在别人手上,我没有第二条路,只能对你下狠手。万幸,你的命很硬,如此重的剑伤都扛住了,望你日后多几个心眼,暄儿其人,不好对付。”
我不觉当场愣住,她这是,在跟我解释?那后面的话,算是忠告么?
待回神时,见她猛然转身,冲山岩背面清喝道:“出来!”
我们不觉一愣,却听那里响起一点动静,随即闪出一个人影来。
竟是那位阿绫姑娘,还牵着一匹白鬃骏马。
叶靖书瞧着她,有些不悦:“为何跟来?”
阿绫神色黯然,抚抚马儿的脸,叹了口气,说道:“大当家,出荒漠的路很远,带上它吧。”
说着将缰绳递奉上前。
叶靖书抬手接过:“多谢了。”
但见阿绫仍待着不走,便又问道:“还有何话要说?”
阿绫迟疑许久,最后摇摇头,转口问道:“大当家想要去哪?”
“回江南,送西陵姑娘去七秀坊。”
“为何如此?”
叶靖书抿了下唇,放眼直望西南:“这是她七年前的夙愿。她总想去那里看一看,好歹让她如愿以偿。”
我闷闷出声:“她给长牙帮中下蛊,坏你义气,你也忍得了么?”
她顿了一瞬,道:“我不能忍,但她现在死了,生前只有此愿,为何不替她完成?”
我一时默默。
将军微微沉吟:“你如此一走了之,这些马贼以后该如何处置?”
叶靖书抚了抚马脖子,叹息一声:“冯何那帮人不老实,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这三年来,我把他们看管得十分严紧,他们会生叛心,也理所当然。”
说到这里,她转头瞥向阿绫,说道:“阿绫,我已经不欠长牙帮,你好好带着他们。”
阿绫咬着唇,蹙眉瞧她,不吭一声。
“如果实在没有对策,就去我房里找。”
叶靖书便挤出一丝笑来:“我在那儿留了不少好东西,你快回去看看。”
阿绫呆了一下,而后轻声答应。
我冷眼望着她扭头,一个人走远,悻悻道:“可是你走了,这群马贼若忍不住重操旧业,在商路上杀人越货,又该当如何?”
“那就等师姐重整旧部,再向上头请一封讨贼檄文,清剿个干净便是了。”叶靖书垂眉,遮掩了神情,声音骤然轻得几不可闻,“我一个女孩儿家,还能如何……”
后面的话被风吹了开去,我更加听不清了。
“又给我添麻烦么?”将军啧了一句。
叶靖书不答,径自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却垂首捻缰,在原地驻留半晌,倏尔回眸一望:“师姐,你叫我叶靖书的时候,心里肯定很恨我吧?”
将军冷哼:“此去小遥峰,如果南烛不能驱走阿萧体内的剑意,我会恨你一辈子。”
“是么?”叶靖书的唇线扯了扯,漠然道,“那师姐方才的关心,又怎么说?”
将军:“……”
“我在江南等你们!”
随即马鞭脆响,白鬃马长嘶震耳,载着青陌主人往南而去。
将军不言,与我目送片刻。
身后蹄声匆匆,曲钥亦驱马而至,对着远远的一人一马懊恼道:“这人说好一起,自己倒一声不吭先跑了,不知道我还在收拾骨灰么?”
我闻言一瞄,她手中正捧了只小青坛子。
西陵意……
“笨姑娘,你恢复得不错。”她停下马,将我好一番打量,蓦地皱眉神伤,“可惜我的两只小宝贝,到最后连具全尸都没留下。”
我一片迷茫:“什么意思?”
“她那两条蛇,被我千刀万剐煮成汤喂你了。”
将军觑过曲钥一眼,转头向我说道:“不过你那时还没醒,应感觉不到什么滋味,好歹将就着补一补吧。”
“……”
我不自禁一哆嗦,一身鸡皮疙瘩冒得飞快。
“什么叫,将就着补一补?”
曲钥终于弗然大怒:“公输筠,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找到它们,又吃了多少苦才养到这么大!如今都叫你一锅乱炖了,你居然还嫌弃!”
一通怒吼,震得人脑子里也嗡嗡的。
将军默默揉了下耳朵:“岂敢嫌弃。你让出蛇来做羹,我感激不尽。”
“呵,还感激,谁稀罕?”曲钥哼哼两声,“我就是跟过来凑个热闹,结果坏人没当成,反倒赔上了……罢了,我有事要找笨姑娘商量,不同你吵!”
她说着俯身,附在我耳边问道:“喂,你知道穆鲤去哪里了吗?”
“太原。”
她脸上顿显失望:“那我在七秀坊岂不是见不到她了?”
“你也可以去太原,或者等她回坊。”
“好主意。”她点了点头,话锋一转,“还有啊,你刚才说,墨道长时日不多,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便把西陵意在客栈说的那些话告诉她,言及心事,不禁噫然道:“要是她没死,配出蛊解,问缘就能早点得救了。”
曲钥听罢,发了一会儿呆,直起身看了看手里的小坛子,又呆了呆,忽然迸出大笑,花枝乱颤:“你,哈哈哈,你还真是好骗,师妹诓你呢,你竟然信了!公输将军,你当时也在,怎么不提醒这个笨姑娘?”
我一面担心她一个不慎从马上摔下,一面狐疑地转眼,发现将军的唇抿了又抿,似是憋着笑,却一言不发,扭脸去牵赤电和大白了。
有蹊跷?
“靖书快看不见了,我也得告辞了。”
末了,曲钥手搭凉棚张望南边一阵,冲我们一拱手,“三位西行路远,请多保重,尤其是将军你,人体心血补济不易,望谨慎思量。”
将军颔首:“我省得了。”
她俩这话听得我愈加摸不着头脑,心血,补济,将军做什么了?
但没容我追问,旁边一直沉默的楚南风骤然出声,叫住曲钥道:“姑娘,让楚某与你同行吧。”
“哦,你不去小遥峰了?”
“所谓初雪剑意,寒气攻心,其实都又有何妨。”
他抚了抚自己胸口,扬唇莞尔:“我自江南一路西来龙门,初衷是为了她。事态到了如今地步,这个初衷,似乎也没怎么改过。”
曲钥眉梢微动,但笑不语。
我不太懂:“你的初衷……”
“苍山洱海,蝴蝶泉边,长剑飞雪,幸遇天颜。”他执辔清吟,慨然道,“无奈龙门荒沙,湮没青锋三载,如今听过我几曲后,就不知她会明白几分呐。”
我倏忽心念一震,想起碰见楚南风的情景,和他的种种举动,仿佛偶然,却又像必然,还是他早有算计,只不过利用我们而已?
“这人,对靖书上心了。”
伴着他那声“后会有期”渐远渐逝,将军长长一叹,颇有玩味:“靖书自小心高气傲,又很小器。昔日在苍山与我大打出手,我不愿同她闹,所以三招后我认输,她很不领情,至今耿耿于怀。如果让她知道楚南风这番深重心机,唔,这两人必然会有一场大战。”
我眼瞧着骆驼与马的蹄印被风沙一点点抚平,心有所感:“还是别打了吧。谁胜谁负,何必要那么执意呢?”
将军定定看我,手里的缰绳快绕出花来:“阿萧,你这句话,洛秋以前也说过。”
洛秋。
这个名字一经提及,总要令我心堵,这段日子听到最多的,莫过于她的聪慧、善良,以及她身上其他我怎么也比不上的特别之处。
“她人很好么?”
“嗯,洛姑娘为人确实不错,然而爱猜人心思,就不算太好了。”将军牵马与我并行,郑重道,“这世上的秘密,知道越少就活得越久,道理虽俗但很通透,可她却始终不记在脑袋里。”
“洛姑娘她?”
“醉蛛老头子当年做下许多坏事,丧尽天良,但他脸皮厚,不甚在意,唯独把五毒教上代风蜈使喂给蜘蛛的那桩恶行,才是他的心头刺。他曾因此被上任五毒教主关进地牢,十多年不见天日,可谓凄惨,于他更是奇耻大辱,十分忌讳别人将旧事重提,但是洛秋这姑娘,偏偏当着很多人揭了他老底。”
将军说到此处,阖目少顷:“明知不可为,却为之,自寻死路,又有谁能挽救?”
我陡然想起西陵意昨晚的话,“惹怒了不该惹的人,她就只剩一死”,洛秋惹怒的,是那个醉蛛老怪?
“她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她想保住西陵意啊。”将军睁眼,望了望天,道,“天一教徒的那些拷问手段,会把人折磨成疯子的,她怕自己在某一日丧失清醒,被套出西陵意的秘密,故而,惟求速死。”
求而得果,终了死于她亲手喂下的毒蛊。
“她临去前一天,跟我说,‘公输,我还是很聪明的,对吧?那些人从未真正相信过西陵,却不晓得最大的秘密便在我嘴里,只要我不说,他们就是查到死,也不会有结果。’”
我心中一抽:“这哪里算做聪明了?”
“所以我不喜欢她这样的性情。”将军握住我手,沉沉道,“她离开那时,求我带她去五毒潭,因为西陵意正在那里养伤,可赶到附近时,她又要我返路回来,说自己模样已不如从前,恐吓坏人家。阿萧,她那种傻瓜,你不要学。”
我不解,好端端的,我学她作甚?
但是看将军神色有些凝重,我没有多问,转而提起先前的迷惑。
“咳,不说这个了。曲钥方才说西陵意诓我,她诓我什么了?”
将军徐徐停下脚步。
“阿萧。”
她轻声唤我,含笑睨着半天:“五毒教的蛊,嗯,只能由下蛊人亲手解开,别人配出的蛊解是没用的,至于墨道长,咳咳,她暂时还不会有性命之虞。”
“原来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谁叫你那天不肯跟我说清楚,你那什么,唔,什么口不择言的气话?”
我怄的心口痛,急了这么些天,竟全是瞎着急!“公输筠!”
“生气了?”
我咬牙切齿拂袖:“今天别想我理你!”
“龙门客栈在这边,你走反……”
“反了也不会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