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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残树哪堪寒冬冷 ...

  •   明朝成化十一年,六月六日,天贶节。

      紫禁城外,众人打扫晒书,好不热闹,一些年满六十六的老人亦在此日摆好生辰宴,燕京各处皆是其乐融融之象。

      紫禁城内,成化皇帝亦将宫中藏书分类晾晒,又携了几位新近受宠的妃子前去观看晒书,方才踏入寺院藏经阁,便有一阵油墨清香扑鼻而来。

      有些出人意料的是,皇帝身边的华服女子,看年纪竟似比皇帝还大上不少。那女子身子丰盈,身穿贵妃常服,修眉凤眼,唇角浅浅含笑,却也依稀可见旧时美貌。

      “贞儿,朕为你准备的藏经阁,你可还满意?”皇帝揽着女子,那神情却是近似于小孩子般的邀宠讨好,一双属于男子的手臂轻轻揽着女子的腰,那早已带些岁月风霜的声音,却是带着一丝小小的撒娇意味。

      “皇上为臣妾准备的东西,臣妾都喜欢!”华服女子声音极轻地在帝王耳边说了一句,带着一点仿佛是宽慰小孩子般的甜腻与疼宠。

      “还是贞儿最解朕的心意!”令人称奇的是,在这个韶华已逝的女子面前,掌管天下的帝王,话音却是疼宠而满足的,仿佛只要拥着怀中的人,自己便拥有一切。

      华服女子只是微微垂下眼帘,一双眸子如潭水深深,看不大清楚其中的颜色。

      紫禁城中无人不知,当今的成化皇帝置后宫众多佳丽于不顾,偏宠于一名姓万的女子。这名女子原本只是个宫女,比皇帝大了十九岁,容貌比起后宫众妃子却也不见得美艳,是以众人均感大惑不解,却无人敢出声质疑。
      *** ***
      与此同时,紫禁城内,一座并不甚起眼的偏邸之中,一阵轻轻的呜咽,让人深心浅浅揪起,却是与外界欢乐格外不符。

      万寿宫西厢房,闷热的风,透过破旧的窗纸呜呜吹着,将室内吹得犹如外界般炎热异常。

      屋中,只有床榻前生了一只炭火盆,红色火焰哔剥,却只能让那早已热得可怕的室内多一分炙烤之感。

      床榻上,斜倚了一位面容憔悴的少妇,苍白的眉心,隐约带了一丝黑气,双眼大张,却毫无焦距,已成青紫颜色的嘴唇微微抖动着,仿佛是在说些什么。

      女子的身边,是一个身穿赤色锦褂儿的总角小儿,年纪大约六七岁,身子瘦弱,轮廓秀致,有些像女孩儿,一双眼睛却是甚为清亮,犹如倒影于海上的千亿繁星。

      “弘儿,是你吗……是你来了吗?”女子小声唤着孩子的乳名,一双手不停在空中抓摸着,总算找到了孩子的手,轻轻抚摸着,眼中悄然闪过一丝满足之色。

      “娘,娘……弘儿在这里,弘儿正在看着你呢!求求你,别走,别留下弘儿一个!”小小的孩儿,握紧母亲的手,哭得不停咳喘。

      “弘儿,娘亲……不行了,你要记得,好好保重,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记得照顾好自己……”妇人的眼神渐渐恬然,唇角微笑浅浅,说出的话不似遗言,却似慈母的殷殷叮咛。

      “娘,是她吗?是那个女人杀了你吗?”那孩子却似颇为懂事,只是伸手抓紧了母亲的衣襟,不停质问着,眉间带着一丝刻骨的深仇与愤恨。

      妇人闻言,只是紧紧攥住孩子的手,眸光一瞬清亮。

      “弘儿,宽恕,不要报仇——”

      听懂了母亲的意思,小小的孩子用力点头:“好,好——娘,弘儿发誓,绝不仇恨,不报仇!娘,不要走,弘儿求你了,不要丢下我一个——你答应过我的,要陪我一辈子——”

      妇人眼中闪过一丝怆然,浅浅的,淡淡的。那双曾经明澈的目光,此刻却渐渐无神了,浑浊了——仅存的一点生命,也即将脱体而出。

      “不要报仇……冤冤相报,何时了……那个人,咳咳……也是可怜人!”妇人轻轻握住孩子的小手,唇角却不停吐出叮嘱之言,唇角笑容宁静如春雪。

      “好好好,娘亲我明白了,你说的话,我都听!”小儿不停地做着保证,直到妇人的眼神中悄然闪过一丝松动,一丝放心。

      “这,这……个!”停了一会儿,女子颤着双手,从枕后拿出一物。

      那是一支白玉箫管,箫管的尽头雕了一枝红梅,雕饰镂空,精细无比。

      小儿静静触摸着梅瓣,那梅花却仿佛活过来一般,一点点沁出幽香。

      妇人的嘴唇微微翕动,小儿忙不迭的趴在她身前辨认。

      “保护好它。”

      等到小儿从妇人的手中接过箫管,却猛然觉得手中一轻,抬起头,却看见妇人的眼睛静静闭合,眼角一滴清泪悄然滑落,在烛光的映照下,竟显出微微的一丝红色,鲜明如同泣心之血。

      “娘!!!”小儿再也忍不住,扑在娘亲的尸体上,痛哭出声。

      只是,纵然哭哑了嗓子,哭肿了眼睛,还是唤不回已逝的生命。

      窗外,几朵初绽的茉莉,在一阵微醺的和风之中,悄然凋零,只留下几许难解的幽香。

      成化十一年六月六日,太子生母纪淑妃薨,谥恭贺庄禧淑妃。
      *** ***
      成化十二年,正月十七。

      燕京的冬日总是冷到人骨子里,包括此日。

      天上飘着薄薄的雪片儿,映了街道上残余的鞭炮红纸。明明刚过了上元节,气氛却无端端的多了几分冷清。

      紫禁城的朱红高墙静静延伸,墙周围不远处,便是已经结冰的护城河。红白相映,更添华贵与大气。

      明黄的琉璃瓦上,一点残雪犹如冬日的精灵,迎着欲晚的斜阳,呈现出点点玫红色泽。

      护城河的彼端,是几间规制稍小的府邸,大多只有二进或三进。

      一般来说,距紫禁城仅仅一水之隔的府邸,一般为一品大员,又或是朝廷分封的藩王诸侯在京师的别院。此刻,元日刚刚过去,众王侯大多带领亲眷归于属地,前几日尚且热闹不休的所在,这等时候却是格外的寂静与清冷。

      一阵阵童稚的笑声打破了宁静。

      不多时,其中的一座三进府邸中,便有三个小儿探头探脑地跑出来,互相追逐嬉戏。

      为首的孩子是个梳了双髻的小女孩,大约七八岁的光景,身穿一件粉色小袄,外加颜色略深的衬裙,一张小脸极为精致,发色浓黑,凤眼细细,此刻,那双眼正好微微的眯起来,依稀可看出日后的艳丽容貌。

      “梦月妹妹,别跑那么快,我都跟不上了!”后面,一个身穿褐色棉袄的总角少年紧随而出,看上去似乎比女孩儿大了一些,一双与先前少女相似的凤眼慧黠伶俐,令人看了便心生喜欢。

      “鹤龄,你总是这么慢,都快赶上那个讨厌的舞瑶了!”那位名唤梦月的少女却只是嘲讽的笑一笑,几步走过去,手一伸,便从鹤龄的身后拉出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来。

      那个被粗鲁拖出的女孩儿,看上去大约五六岁光景,身穿一件有些破烂的白色薄棉衣,发色干枯发黄,身子也是极为瘦弱,一张小脸儿被冻得发白,全身上下,只有那一双眼睛明亮宁澈,不似先前两个孩子那双细细的凤眼,她的眼睛,却是异常的大而亮,猛然抬眼的一刹那,仿若与生俱来的高华眼神,登时便令身边的两个孩子彻底失却了颜色。

      “梦月妹妹,你好坏,怎么成天拿我和这个讨厌的舞瑶比!”总角小儿听闻此言,做出一副生气模样,几步跑上前去追打那位名为梦月的少女。

      少女笑声清脆如银铃,少年脚步轻快如脱兔。二人便只是这样追追打打的,完全将那个最后被拖出的女孩儿忘在了脑后。

      女孩儿却仿佛习惯了这等待遇,只是默默地走到了那条宽宽的护城河边,悄然望向对面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一双眸子里含了一丝凄楚神色,小小的,瘦弱的手悄然伸向天空,那双纯澈的眸子,却只是望向头顶一只晚归的鸟儿。

      “它们,都是自由的罢!如果有了那一双翅膀,就能飞出去,就能看到外面……”

      口中默默说着连自己都不懂的话,孩子却只是默默抱着膝盖蹲在长草丛中,双手把玩着一条已经结了冰的草叶。

      双手颤抖一下,她竟是不小心撼动了身边一棵苍老的,落尽了叶子的树。

      “噼啪”一声,一截树枝悄然而断。一团白雪砸在女孩的头顶上,顺着那略有些干枯的发梢缓缓滚下。

      这样的冬天,原来……就连树也受不了呢!

      女孩静静凝视着那一株老树,一双眼睛轻灵闪耀着,右手有意无意的抚上心口。

      忽的,一股气劲猛然自身边传来。

      没等她反应过来,自己的身子便已经被推到了半空中,素衣白袍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接着,“扑通”一下掉落到早已结冰的湖面里,犹如一只断翅的白鸽。

      湖面的冰本就未曾结实,经此一撞,竟是磕嚓磕嚓的碎裂开来,露出冰下那凉得刺骨的河水。女孩儿无力的抓扶着身边的碎冰块,却根本一点力气都凭借不上。

      冰冷的河水,瞬间便将她冻得浑身僵硬。她的舌头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眼含恳求地望向岸上的两个孩子。

      “哟哟哟,贱人的女儿竟然也会这招儿,看那双眼睛,估计她娘就是这种货色……”说话的是褐色棉衣的少年,他只是悠然抱臂站在一边,倚靠着那株老树,使力一踹,那棵树的树皮立时便被踢掉一块儿。

      “就是的,又有那份子怪病,鹤龄哥,我们冻死她算了!”粉衣少女闻言,只是斜斜的靠在一边,管也不管。

      “张舞瑶,为什么你是我妹妹,真是丢人丢到家了!”那位名唤鹤龄的小儿只是闲闲点了点头,紧接着,看都不看掉在冰水中的女孩儿一眼,只是牵着妹妹的手,转头便走。

      水中的女孩儿见到此等情景,已冻成青白颜色的嘴唇微微张合着,似是用尽全力吐出了一个单音词汇。

      隆冬的河中冰冷,女孩身边,渐渐结上了一层薄冰。

      水中,女孩儿微微咬紧了牙关,死死按住心口的位置,一边用力向下蹬水不让自己沉下去,一边拼命对抗着心口处针扎般的疼痛。

      不知这样等待了多久,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拉住她的小臂,接触到那几乎与死人无异的体温,那双手的主人似乎是微微颤抖了一下。

      “舞瑶,娘在这里,你撑住,别昏过去,娘这就救你……”将女孩儿拉起来的,是一个身穿素白棉衣的清丽女子。虽说用薄纱遮了容貌,那双清雅中隐含勾魂的杏眼,却依旧是格外令人难以移目,令人心甘情愿为她奉献一切,只为展平那双微微蹙起的娥眉。

      看见女子的模样,小小的女孩儿竟是怡悦地笑了起来,由于太长时间都泡在水里,她的小嘴儿有些发僵,那双眸子却只是紧紧的盯着女子素颜。说什么都不愿移开。

      “舞瑶,你受苦了……”看着女儿这般专注的神色,女子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哽咽,只是将她拥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想要用自己心口的暖热,温暖女孩儿那冰冷的身体。

      “娘,病……又犯了!”在母亲的怀里,女孩儿的情绪似乎是平复了一些,只是专注地摇晃着女子的手臂,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

      “舞瑶,实在对不起,娘亲的医术有限,只能暂时配药减缓你的疼痛……你这心病是从胎里带来的,无法根除。”

      “没关系,有娘……娘在,不怕……”女孩儿声音颤抖异常,一双小手紧紧抓住女子衣襟,目光中含了一丝固执神色。

      “舞瑶,乖孩子!”女子紧紧将孩子抱住,话音有些哽咽:“你长大了之后,一定要自由自在的,切莫……切莫像娘这样!”

      女孩儿的眼中有些不解,只是紧紧的盯着母亲容颜,并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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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残树哪堪寒冬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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