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很闲》莫晋

1、接机

　　青港南郊机场外，林弦正站在车外等待他妻子的行李登陆地面。
　　他儿子因为晕车正躺在车上休息。——原本孩子以为今天和他妈妈的行李一起到的还有他妈妈，所以克服了赖床的毛病、又做好了晕车的心理建设，排除万难跟着他爸爸过来接机。结果在半路上，林弦收到高培芸的短信，说她本来已经上了飞机，公司的电话又把她叫回去了。——这条短信因为她忙昏了头所以迟了三个多小时才发到他手上，正好把他卡在路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林弦把决定权交给儿子：继续去机场还是转头回家。他告诉儿子，妈妈的秘书带着她的行李先她一步回来。儿子就说，那就去接秘书叔叔和妈妈的行李吧。
　　高培芸在半个小时后把她秘书的电话号码发给了他。这个时候，他已经抱着细细等在机场外了。
　　另一侧的门边，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高个子男人被三个大行李箱围在一根柱子边。他也收到了高培芸的通知。
　　“细细的玩具，对，我出发前准备好的，您放在哪个箱子里了？”
　　林弦绕过柱子，就看见他的目标正倚着柱子对着手机发语音消息。
　　“林先生！又见面了。”Dylan视线跟他一交汇，立即把手机放了下去，大步上前，扯出一个和气的笑脸，冲他伸出了手：“您还记得我么？”
　　秘书英文名叫Dylan，是个华裔，但中文名字是跟着高培芸以后才临时取的。高培芸在跟同胞谈生意的时候喊“刘奔”，跟外国人聊就改口叫“Dylan”，一次没叫串过。他也是个能人，对这个新名字适应得比他当年适应旧名字还快得多。从来隔着多长的饭桌或者多庞大的人群，只要上司抬高了声音叫他一声，甭管哪个名字，都不用她再叫第二遍。
　　林先生回握了一下，“你好。”
　　“林先生，这事赖我，我早高总两天到的上海，那边的工作我没协调好。高总昨天到的上海，就歇了一个晚上，累得半死，还说要坐今天早上最早的航班过来。我们都过了安检了，分公司那边临时出了岔子，派人过来追我们，高总没办法，又只好回去了。您看，她的行李箱还在这儿呢！——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的手在行李箱上拨了一下。
　　林弦目光下落到身边的几个行李箱上。
　　“辛苦了。”林弦说。“行李都在这里了吗？”
　　他的平静超乎了Dylan的预期。“我自己的已经让司机拉回去了。高总的行李都在这儿。”
　　林弦拉过两个行李箱，“我的车停在外面。要麻烦你帮忙提过去了。”
　　“您客气了。”Dylan赶紧拉过剩下的一个，跟着林弦屁股后头。
　　他一边上车，嘴里还在不停抱歉。虽然带了点腔调，他的嘴皮子抖落起方块字来却比多少中国人要溜得多。上了车他缠着林弦解释，上司上机时有多么归心似箭、下机时又有多么迫不得已。要不是知道他是真心担忧上司会因此家庭不睦，恐怕就要怀疑他是故意在卖弄他的口才了。——毕竟他的上司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连一通电话也用不着、用一条简明的短信就说清楚了全部经过。
　　“欸，真是对您不住呀，林先生。——让您大老远地开车过来接我这个闲人。——我还没来得及考国内的驾照，不然该我来开的。”Dylan拍了拍屁股底下的皮质沙发，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车内的设施，——这是辆经济款的商务车，底盘很稳。从外面看车型，像有些年头了。但是方向盘光洁如新，车上的座椅也充满了一股崭新的皮革味。看来不怎么常用。
　　林弦问他有地方落脚了没有。Dylan连忙回说：“我早就联系好了。——您别操心我了。您就安心等高总回来。——她顶多后我一脚呢。”
　　不过再热络的人碰到这样一堵弹力墙，也只能怎么出去怎么回来。好在Dylan早从高培芸那里学成了不怕碰壁的本事。一会儿他在行进过程中看到了窗外的某块路牌，又故意挑动话题似的：“欸，林先生，你们搬家了吗？”问得胸有成竹，好像他已经提早把整个青港市的地图印在脑子里了。
　　林弦告诉他，去年年底的时候他们搬进了青港大学南校区的家属楼。Dylan不知道是因为高培芸也不知道他们搬家了。——高培芸今年没回来过年。
　　Dylan自觉地为上司辩解了几句：“年初是真不好过。——您知道家族企业就是破事儿多。去年内部经营权转移，公司的高层乱成一团。高总以前是老董事长的秘书，跟他们家走得又近，就更加忙不过来了。别说她了，连我都没时间回家过年。”林弦“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车子要从青港大学正门经过。一个大大的十字路口，纵横着几长条又阔又齐整的斑马线，来往的多是学生。现在正是下午上课的点了。
　　Dylan还嫌不够熟络似的指着窗外对林弦说：“林先生，您和高总都是青港大学毕业的吧？”
　　“是。”
　　“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回母校教书的吗？——我听说您以前在投行很有名呢。”
　　“我转业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八了。只有本科学历，是我当年的老师做的担保，学校才破格用我。”
　　“哇。”他惊呼，又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您跟高总果然是两口子。经历都一样传奇。”
　　林弦盯着前头的红灯，淡淡地说了一句：“哪来的那么多传奇？”
　　后座上突然有了动静。带着困意的声音软绵绵地从后头响起来：“爸爸，到哪里了？”
　　“马上就到家了。”林弦回头问他：“头还痛不痛？还想吐吗？”
　　“不想吐了。头还有一点痛。”他这才注意到车上还有一个人，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向他打了个招呼：“叔叔，你好。”
　　“欸欸。”Dylan受宠若惊。
　　Dylan跟高培芸的时候才刚大学毕业。别说他料不到上司早就结了婚、还有了小孩。公司上下除了几个资历深的高管和董事会的老家伙，其他人连猜测的念头都不会有。
　　有一天，高培芸像往常一样跟他确认完行程，他一只手都已经把在门把上了，她在后头把他又叫回来，从抽屉里摸出什么东西，对他说，你去商场挑一个礼物，把这张卡片夹在里面。特别强调，三四岁的男孩子会喜欢的。居然是一张生日贺卡，上头用几色彩笔写着“细宝生日快乐”。现如今每年给细宝挑生日礼物也成了他的一项大事，他甚至细心地把细宝的生日在自己的日历上做好了标志，提前一两个星期在上司面前问一句，也是不动声色地提醒，今年细宝的生日还是一样吗？——从前只在照片和视频里看见过这孩子，这还是头一回见真人。见了面都觉得比别的小孩亲厚。很想逗一逗。正想说些什么呢，眼看着那孩子揉了把眼睛、又倒进座椅里了。
　　Dylan不由小声问一句：“细宝晕车一直这么厉害吗？”语气是很关心的样子。
　　“大了两岁，好一些了。以前又晕又吐的，远一点的地方都去不了。”林弦说到这里，语气软了很多。Dylan大概也松了一口气，总算让气氛变好了。
　　“您一个人照顾孩子，一定很辛苦吧。——好在现在高总回来了。妈妈在家里，总要好一点的。”但看见对方脸上的表情又淡了下去，眼睛里沉沉的，好像他的话把一潭死水给勾活了。Dylan及时止损，赶紧闭嘴。
　　林弦和林陌两父子现在住的公寓是从前青港大学的一对老教授夫妇的旧居。去年学校分给林弦的一套职工房终于拨了下来。因为他们原本在青港就有房子，这套新房离学校并不比旧屋更近一点。于是就一直把新房空在那里。后来林弦从老师那里知道，他一个退休了的老邻居的夫人腿脚不便、一家人正在外面找电梯房、准备搬家。索性托了老师跟那位历史系的老教授商量，把那套空着的房子让给他们。林弦更愿意带着儿子住他们的老房子。一是他工作方便，二是孩子的活动空间也足。两方都有益。没多久就交代妥了，林弦带着儿子搬了进来。
　　车子在南门的门禁口停了一下，保安升杆让车子顺利通过。车子驶进一片樟树林，绕过一座小山，前头有一个小型的篮球场，面前是重重叠叠的的灌木。拐进一条幽僻的小路，就到了教师公寓。
　　Dylan卖力地跟林弦合力安顿好行李，又一点也不肯打扰地告辞了。林弦这才回到地下室里去抱孩子。
　　车库其实是很够用的。不过因为平常用汽车用得少，今天把车一下子从里面提出来，就把四周稳定的格局都打乱了，东一辆西一辆，让人感觉有点挤。
　　地下室里光线昏黄。林弦一路往里头深入，上午才被塞进去的电动车又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这才是他跟细细最常用的代步工具。回程上却不小心踢到什么金属制的东西，脚下噼啪一声清脆的响。灰尘在他脚下溅开了，飘进光线里。引人咳嗽。
　　低头一看，他过去的自行车被撞倒了，正横在地上，哎哎地叫着。他握着龙头和座板把自行车提起来。弯下腰瞧见锈痕明显的链条。他在踏板上蹬了一脚。链条像被踢中了最脆的那块骨头、痛呼了一下。
　　他像古希腊雕塑一样静穆的脸色终于从他扬起的嘴角那里露出了点破绽。他蹲下来，把后座上沾的灰拍散了。然而蹲在那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往事，很久都不见他动。
　　半开的车库门透进的天光笼在汽车后头。在光亮与昏暗交界的地方，还响着一个孩子的呼吸声。
　　林弦终于撇下自行车，走到了车门前。他首先隔着窗玻璃往里面看。林陌把身子蜷成个虾子、还窝在皮椅里，并没有醒来。他拉开门就听见几声不安稳的哼哼声。俯下身子去看，细细闭着眼睛、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眉毛、眼睛、鼻子都苦恼地皱成一团，睫毛上还沾了点委屈的水光。
　　林弦把儿子从后座上抱下来，细细就像树袋熊一样牢牢缠住他爸爸的腰身。林弦很轻易地腾出一只手来抚慰他的背心。几乎是竭尽全力的温柔填进他的声音里：“别怕，我们到家了，细细。”
　　车库里最后的一点光在怀抱着孩子的林弦脚后灭了。那辆旧了、失去了使用价值的自行车缩在最深最暗的角落里，对着一辆又新又宽敞的铁皮车，相对无言。靠门的位置并列着一架经验老道的自行车和一部中等身材的电动车，都不屑往里面再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