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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多事之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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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着,
除却一张皮囊,
便是,大千红尘毁誉参半,雕刻的塑像。
人死了,
抛开一副骸骨,
仅剩,芸芸众口褒贬不一,流传的绝唱。
名声二字,
岂非这世上最惑人的东西?
为此,多少人穷尽了一生,花白了鬓发,断送了性命。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从来不是虚言一句。
而这江湖人的一切穷达,一切高下,一切成败,
皆汇集在八月十五,识锋会上。
八月十四晚,晴,临安城。
临安城依旧是当年模样,倚着西子湖,占去了江南大半风光。城中最好的酒楼也依旧是天上楼,吹笙歌彻夜,点千灯不眠,照琼花满窗。
此刻,顾小公子正穿着件琥珀色罗纱袍,坐在上首。堂上来来往往,推杯换盏,皆是那中原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顾风流倒并非要巴结他们,只是那魔头两个月来音信全无,不得不借人耳目一用。
“诸位掌门,不知近来是否有追魂门的消息?”
“追魂门?”一个白胡子胖老头闻言就干了口酒,脸颊泛红,大着嗓子道:“正要说这事呢!我和……飞霞剑派王掌门,连环刀陆大侠,少林空无大师商量过了。那追魂门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实在应该尽快铲除。正好趁着识锋会,我们大家选出一个德行好,武功高的带头人来。武林正道齐心协力,杀上追魂门总坛去!”
“好是好……”座下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人点头,“不过,这武功高容易比试,德行怎么论?”
“哎,不如让识锋会各兵器甲字第一比试武功,最后由空无大师定夺,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拍手称好。
胖老头忽地想起那做东的顾风流来,虽是个晚辈,但好歹吃人嘴软,
“离别刀客以为如何?”
顾小公子回过神来,他不曾料到自己那短短一问会引出这么些事,但既然有人相问,不免答道:
“悉听诸位前辈安排。只是,追魂门来路不明,行踪不定,须得多加调查。”
他说完便径自有几分郁郁,当年“伏魔大会”令中原武林颜面扫地,去的人个个高手豪强,却被沈无常一式醉扫星河吓得再不敢上鬼哭峰半步。这些人最后还是虚张声势,要用这伏魔功勋来装裱自己,实则无冤无仇,更遑论舍生取义。
顾风流想到沈无常,心里又惴惴起来,忍不住问:
“诸位前辈耳聪目明,我与一个朋友久疏联系,两相失散,不知可有见过的?”
“却是怎样个朋友?”
“年纪与我相仿,瘦高身量,凤眼薄唇,使一把龙鳞匕首。”
他话音刚落,忽地就站起个中年人来,瞪大着眼睛,讶然道:
“是不是姓沈,单名一个西字?”
“正是,不知这位前辈是……”
“四海山庄郑岳。”那中年人一拱手,大笑,“六月初八夜晚,追魂门围攻而至,是他救了我一命!我道哪里来的好胆色,好气魄,原来是顾七公子之友!”
顾风流虽早知道那活阎罗曾出现在四海山庄,但听闻他出手救人,还是有几分慨然在胸。他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那活阎罗虽冷面如铁,却终究是心热血热,一腔子侠肝义胆。
郑岳不知道其中曲折,见他低头不语,恐是记挂安危,便道:
“也都是两个月前了,自四海山庄一别后,就再无音信。不过,以沈少侠武功,定安然无恙的。”
顾风流听他言语里大有宽慰的意思,遂露出个笑来,举杯说:
“相逢便是缘,我敬郑庄主一杯!”
郑岳也是闻名江湖的豪客,并不推辞,斟满了,一饮而尽。
满座见状,喝彩声雷动。
那胖老头忽然说:“顾七公子,你那朋友如此厉害,不如改天与我们引见引见?”
顾小公子闻言一愣,心说他有胆子来找你们,你们却未必有骨气敢见,但脸上还是云淡风轻,“他云游闲散惯了,我都找不见的!”
那胖老头一拍脑门,想起他之前还在问人行踪,忍不住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
栏杆外飘进一把清润嗓音,
“临安城果然热闹。”
“什么人?”
满座皆是脸色一变,兵刃出鞘,金铁铮铮。
顾风流放下酒杯,看着那天边一轮明月将圆未圆,朗声道:
“这位朋友既然路过,不妨来喝杯酒……”
说话间,栏杆外闪出个白衣女子,一双素手拂开纱帐,眨眼就纵身跃入堂中,单膝跪地,朱唇一启,声如银铃。
“我家主人说,若是离别刀客相邀,合该饮一杯的。”
顾小公子正诧异这声音怎如此耳熟,就见不远处一人衣袂飘卷,踏月而来。那人穿一袭淡金色纱袍,上面闪闪烁烁绣着北斗星辰,如披银河在身。他腰挂赤金嵌明珠带,一头长发用玉簪绾了,束得干净利落。
来者身法极快,举重若轻,使的竟赫然是孤星照月楼踏雪功。
沈无常的模样他不会不认得,没等想出个结果,就听见那人自报家门,
“孤星照月楼薛无情,见过各位前辈。”
顾风流闻言猛然记起来了——
这白衣女人不正是先前飞沙镇上快活楼楼主穆情浓?
他刚想开口说几句,就见那胖老头“啪”地一撂酒杯,慢声慢气,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薛楼主……只是,这识锋会是中原武林的事情,与你大散关外,有什么干系?”
“不错,这事情轮不到你来瞎掺和!”
“正是。”
薛无情面对满座说长道短却不慌不忙,只把那月白色绸面的象牙扇缓缓地摇,扇坠上银色流苏飘来荡去,竟有种如水的错觉。他生着一张有些女相的脸,白净肤色,细长眉毛,一双桃花招子盛满了闪碎灯光,便是扔进脂粉堆里恐怕也是个翘楚。此刻,这孤星照月楼楼主嘴角噙笑,举止温柔,只等那些江湖人把话说到再无可说之时,才谦谦一拱手,笑道:“晚辈仰慕中原武林高手云集,特来涨几分见识。未曾事先通报,叨扰了诸位前辈,还请恕罪。”
顾风流一听倒觉得奇了,心说独孤游收的究竟都什么徒弟?那活阎罗一副死人脾气,整天喊打喊杀,便是黑的也能让他唬白了。而薛无情逢人开口三分笑,这群老东西吆五喝六都视能而不见,端的是臂上可跑马,肚里能撑船。
这一善一恶,一忠一奸,未免也太清楚分明!
那老江湖们闻言却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是杯弓蛇影惯了,被沈无常吓破了胆。可回头一想,孤星照月楼不欠他们什么,薛无情又是独孤游亲弟子,不说顾小公子,就是他们见着也该请一杯的。于是忽然又见风使舵,连那胖老头子都舒了眉眼,只说:
“薛楼主太过客气,我借花献佛,敬你一杯!”
穆情浓闻言接过杯子,一转身,呈到薛无情面前,低声道:
“主人,验过了,没毒。”
“你未免也太小心了……顾七公子的酒,怎么会有毒?”
那女人听罢却抬了一双杏眼,直勾勾盯着顾风流,
“正是离别刀客的酒,我才害怕有毒。”
薛无情闻言只抿嘴一笑,将那酒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把杯底亮给众人。
满座皆点头佩服,没料到这小娘子似的薛楼主竟有如许豪气。
突然,
忽听见敲门声急如雨点。
门外有人高声呼道:“飞霞剑派王掌门在么?”
闻言,堂中站起个中年男人,一袭素纱袍子,剑眉星目,仪表不凡。他负着手,如云停岳峙,沉声道:
“王仪松在此……”
话未说完,只见那描金木门“砰”地撞开,一个人趔趔趄趄冲进来,跪在地上,未开口先哽咽起来。
王仪松见他一身鲜血,连滚带爬,料定不会是好消息,强自镇定了几分,只说:
“有话说话,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那人抬起头来,满面的泪痕,声嘶力竭,
“回掌门的话,弟子在临安城外等候师兄师弟,两个时辰不见,沿路去找,只找到……”
“找到什么?”
那人一顿,嚎啕说:
“尸首,只找到尸首三十三具!”
这句话就好像一个霹雳,让满堂寂静无声,那些鲜花美酒,忽然变作浮云飘渺,索然无味,难以下咽。
王仪松颤了颤,跌坐在椅子上,两行泪水淌进眼角沟壑,使他凭空苍老了许多。半晌,才回过神来,猛地起身,拔出那独步天下的剑,怒道:
“谁,究竟是谁?!”
那弟子闻言从怀里摸出一把银白飞镖,映着灯火,有几分微茫的闪光。
王仪松接过来,只一眼,就忽然再没了半点力气。
他抬头,茫然看着那天花藻井,喃喃道:
“是他,是他回来了……”
“什么人回来了?”
众人凑过去,却又倏然都被吓退开来,额角冷汗涔涔,浑身腊月里一般打着冷颤。顾风流心说江湖从来多事之秋,不知今日又是什么变故,也跟着走近一看。
只见那手掌上鲜血斑驳,掌心躺着支玲珑飞镖:
菱形,四棱,银白的,尾上一点十字刻线,泛着森森的幽蓝颜色——
顾小公子猛地一愣,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东西他不会不认得,也不敢不认得!
只是——
未等他从天人交战中回过神来,早有人失声喊道:
“寒星镖!”
话音未落,堂上轰然炸开了锅,众人七嘴八舌,嗡嗡噪噪,都道:
“千手魔头没有死,他要讨债来啦!”
顾风流一听着了慌,连忙说:
“沈无常失踪三年有余,仅凭这寒星镖恐怕不能定论。”
“离别刀客言之有理……”薛无情一笑,将那折扇合起,
“诸位有所不知:半年前,断魂堡押送寒星镖入关,却在飞沙镇上被人劫了货。如今重现江湖,十有八九,是个圈套。”
顾小公子闻言却在心里打了个突,他当然记得在乱云酒肆外,沈无常一式醉扫星河杀退孤星照月楼众人。这薛无情难道不知是那魔头带走了寒星镖,难道不知他顾风流就在当场,难道不知有快活楼那一仗?
抑或,穆情浓说了谎话?
这孤星照月楼究竟水深多少,是正是邪,是敌是友?
顾风流一时间找不出头绪,只好静观其变。
但江湖上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一晚,四下里就议论纷纷,惶恐不安,念着想着的只一件事——
“沈无常,要报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