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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辛未那年(一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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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这片历经几千年风霜的土地,是那些数不清的鲜血白骨壮阔了的山河,即便经历了无数次的千疮百孔,她依然能在亘古的岁月里,与那群不灭的魂在东方屹立,在四时万象里,璀璨逶迤。
一寸山河一寸血。
民国二十年,辛未年。
我逃难到南京已经两天,整日靠行乞度日,身上捡来的那几层破衣裳勉强能抵御寒冬。我躲在馄饨摊后面大口大口的啃偷来的包子,就怕卖包子的找到我,我不怕被打,就怕他把包子抢回去。
我已经一整日都没有吃过东西了,被人打一顿忍忍就过去了,但饿却没法忍过去。
我无意听到馄饨摊上的人说江西成立了一个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临时政府。而早已有名无实的宣统皇帝,则从天津被日本人送到了大连,意欲复辟大清。
这样动荡的时局,有多少政权冒出来都不足为奇。时事如何我不在意,我只在意明天会不会饿肚皮。
肉包子的香味一直经久不散,像饕餮一样,吞噬我整个胃。
我已经饿了两天了,本来偷了两个包子,但因为太烫手,又被人追,就掉了一个。那味道可真好,像极了去年娘给我做的。
我真后悔,当时再烫手也不该丢了包子。
十月廿八,大雪。
我身上只有一件从死人堆里扒来的那件破夹袄,虽然很破,但总比没衣裳穿好。身上青紫痕也因为太冷察觉不出什么痛楚。我只能蜷缩在巷口拐角背风处,等待黎明的到来。
天可真冷。
日子也真难捱。
去年的廿八,大雪早就覆满了整个北平。那时的这个点儿,我正躺在娘的怀中,盯着油灯的灯花,听她讲那座早已衰败却明艳过的皇宫中不为人知的秘辛。只要等着爹收了面摊儿回家,他就会给我做一碗阳春面。
我喜欢窝在娘的怀里,就算日子过的穷,娘的怀也永远是最暖和的。我喜欢爹给我做的阳春面,尽管爹的阳春面里,永远只有细面和葱花,连半点猪油都没有。
可是,今年的立春,我仅拥有的这一切在顷刻之间全都没有了。
炮弹摧残了房屋,娘把我紧紧护在身下,娘死了,我侥幸活了下来。
立春啊,万物复苏。我却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我开始逃难,离开了北平。
娘曾跟我说起,九年前醇亲王的嫡福晋吞鸦片自尽的事情。
我问,嫡福晋是老佛爷的养女,又是宣统皇帝的生母,身份尊贵,一生荣华,是多少平民百姓都羡慕不来的。为什么只被端康太妃训斥了一次,就想不开自杀了?
娘说,那位嫡福晋可没有尝过穷苦老百姓的滋味啊。
娘说,这世上有许多生活不如意的人,他们身份卑微,或贫穷困苦,但他们都在拼了命的想要活下去。活着可以看到不曾见到过的未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娘用命换了我的命。我还是想活下去,带着娘的期冀,拼命活下去。
初十那日,我跟着同行逃难的几个人,一路辗转,来到了南京。
这是我第一次到南方。途中听人说南方三月的时候莺飞草长,遍开梨棠。我觉得自己或许不能在南京待到春天了吧?我从不说后来的事,也不敢。我这样四处漂流的难民而已,每一天或许都是尽头,又怎敢说几个月之后的事?
南京的雪是薄的,冷的彻骨,就像是要剔了我的骨头一样的冷。我想娘,好想好想,可是娘不在了,我还记得最后她抱着我的怀是冷的,再也不似以前那样的温暖了。
我再也不埋怨爹不给我的面放猪油了——我想告诉他,就算是只有清汤细面和一点小葱,我也只喜欢他做的面。
他听不到了,再也听不到了。
我抬手抹了下脸,浑身上下,大约只有眼泪是热的。
偶尔我会梦见娘,她的怀还是很暖,我抱着她哭,她搂着我,哄着我,打趣我都已经是个半大丫头了,还只会在她怀里哭。
我对她说,娘,我好想你,你别走行不行?
娘回我:不哭不哭,娘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可娘她还是在我眼前化作烟尘,我就算哭的再凶,她也不回来了。
我的脑袋开始昏沉,身上已经冻的麻木,最后直接倒在了雪里。
我觉得自己会死在这一夜了。
如果,傅锦笙没有出现的话——
我恍惚看到一个长袍马褂,穿着富贵的男人站在巷口的风雪里,他看到了我。
他跟身后另外一个中年男人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朝我走来。
我看着他来到我的跟前,屈腿蹲下,往我手里塞了两块大洋。
他叹了一息,只对我说了一句:“世道艰难,听天由命吧。”
我无暇去想他说的话,只是在他将要起身的时候,用尽力气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角。
“先生,救救我……”
他听到我的声音,回头狐疑的打量了我好一阵。
我怕他丢下我,任我在风雪里死去,就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两只手都揪住了他的裤脚。
“先生,求你救救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想,大约我还是不想死吧。
刚才与他说话的中年男人已经来到用的跟前,正要将我的手从他身上剥开。
傅锦笙只是看着我,不说一句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的手被那男人从傅锦笙的身上完全剥开,我又开始哭了,哭的是绝望。
明明刚才我还没有这么绝望。
“傅老板,咱们回去吧。”
“等等。”傅锦笙突然说话了,“把他带回去吧。”
傅锦笙看着我突然笑了下。
那笑容仿佛一片薄雪,将我心上的晦暗涤荡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