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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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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我忙完手头上的工作,想着两天没见阿娘了,就接过妻子手上的保温盒,给阿娘送晚饭去。
阿娘仍然住在老房子里。狭窄的空间,昏暗的油灯,一到下雨天,就充满了潮湿的味道。
我娶妻生子后,便跟阿娘分开住了。倒不是因为生活水平差,我毕业后工作三年,辞职开始经商,后来赚了不少。阿娘将我辛苦养大,我想要让她好好安享晚年。那段时间我和妻子一直劝她搬离老房子跟我们一起住,但她说什么都不愿意。
她说,老房子才是她的归宿。
阿娘是个奇怪的人,一直以来话不多,但有时候坚持的事情很奇怪。比如,晚上大多时候,她只喜欢点油灯或是蜡烛。
我不是阿娘的亲生儿子,是五岁那年,阿娘从孤儿院领养的。
但这么多年阿娘一直将我当成她的亲生儿子。即便是那些年最难捱最艰苦的岁月,她也不舍得让我受一丁点的苦。
我早就把阿娘当成自己的亲生母亲了,她就是我的母亲。
阿娘没有亲人,小时候凭百家施舍度日,和我一样,是个孤儿。
但我觉得自己比阿娘幸运的是,遇到了阿娘这样的人。
阿娘不怎么说她的过去,我也不怎么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我想她那些过去应该不怎么好——战火纷飞的年代,阿娘这样的贫苦女子,能过的有多好?
阿娘有一件绣着白牡丹的青色旗袍,很漂亮,但从不轻易示人,也不让别人碰。就连她最喜欢的孙女昙君也不能。
她说那是她的命。
偶尔几次我会看到她将那件旗袍挂出来,一坐就是半天,看似平静的脸上,有时会挂满清泪。
前两天,阿娘生了一场严重的风寒,高烧几天,胡话不断。她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也不怎么好,这一场大病,几乎快要了她半条命。
阿娘不愿待在医院,才一日她就回来了,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待下去。
妻子心疼又埋怨:“阿娘你这是干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没有孝道的白眼狼,您让左邻右舍可怎么看我们……”
我拉了拉妻子。妻子看了眼我,重重叹了口气,便去忙活家务了。
我怕妻子的话说重了,她心里会有什么,就坐在她床前,握住她枯瘦冰凉的手,“阿娘,你别把阿萍的话放在心上,她也是为你好……”
她怔怔的,晌久,枯瘦的手抓着我,轻轻对我说:“我昨晚梦到他了,他说要给我做糯米团子吃呢……”
再看过去,浑浊深陷的眼眶里,早已泪如泉涌。
我不知道她在说谁,但还是跟着她一起难受,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是那天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已经深秋,冷风从裤腿里灌进来,冻得我打了好几个哆嗦。
收了伞,我打着手电筒,拎着装有糯米团子的保温盒爬上黑漆漆的楼道。
阿娘生病之后,都是妻子在照顾她。
今天妻子告诉我,阿娘今天白天的时候,精神还算不错。她跟昙君去送饭的时候,阿娘还跟昙君说笑了几句。
昙君是我的小女儿,刚上大一。阿娘一直都很喜欢昙君。昙君的名字,是阿娘取的。
打开家门,里面又黑又静,没有点灯。
我打着手电筒,叫了阿娘几声。
没有人回答我。
我想她可能是睡着了。
我开了灯,看到阿娘正躺在卧室临窗的长椅上,身上盖了件毯子。
窗户没有关,冷风缠着细雨扑面而来。
我连忙关上了窗子,一摸阿娘身上的毯子,已经湿润了。
回去一定要好好说说阿萍,明知道今天吹风下雨,怎么不把窗户给阿娘关上?
阿娘又抱着那件绣着白牡丹的青色旗袍,只是这回手心里还放着一张纸。
凑近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张纸,而是张陈旧泛黄的黑白相片。
我轻轻拿起那张相片,借着昏黄的灯光细细看着。相片曾被火烧过,缺了一角。又因为时间过的太久,人像已经变得模糊,但还是能依稀看得出上面的人是一男一女。
我把相片放回她的手里,轻声道:“阿娘,夜里寒,回床上睡吧。”
阿娘一动不动的,没有醒。
我轻轻摇了摇她,“阿娘……”
阿娘的手突然垂落在身侧,那张相片也随着落在地上。
我心里划过一阵不好的念头,手指去试探了她的鼻息——
她的身体早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温度。
我如雷轰顶,失声喊出:“阿娘——!”
阿娘死了,在秋分的前一夜。
死亡毫无预兆的到来,让我们猝不及防。阿萍不断责备自己,不应该那么顺着阿娘一个人待在老房子里。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阿娘八十三岁的生日。
但她等不到了。
这片老小区原本是要规划在明年年底拆掉的,那时候阿娘说,等要拆的那天,她再走。
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阿娘守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守的到底是什么。
整理阿娘遗物的那天,昙君翻出了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
里面沉沉的,我们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
昙君把那张相片拿走了,说去试试能不能重新复原。
我们找来锁匠,终于打开了那只铁盒子。里面都是一些书信,有陈旧的晕了墨的,也有前几天的。
还有张老相片,上面有三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姑娘,站在庭院里,笑容明艳纯净。
这些大大小小加起来总共几百张的书信,全是阿娘的字迹。
但全都是没有寄出去的。
在那个温饱成问题的年代,没有多少人能识字。但阿娘不一样,阿娘还能写的一手娟秀的小楷。
那些书信每页都有日期,都有收信人。
傅锦笙。
我从没有听阿娘说起过这个名字。也从不知道,阿娘写过这样多的信。
写信人的署名无一不是:珠沙。
这个名字,我更加没有听说过。因为阿娘姓张,名玉慧。
这些没有寄出去的信,大多都是以问候以及回忆的方式写的。那些早已沉寂在岁月中,埋葬在硝烟里的那些过往,以这样的形式,被藏在晕染了的字里行间。
我一直所疑惑的所有事情,都在这些信中得到了充分的答案。
我多方打听阿娘信中那个收信人的消息,我很想知道,阿娘为什么对过往的事情只字不提,又是为什么,这些信不曾寄出去。
排名最后,我终于在两个战争中尚存的老人的口中得到零星碎末,六十多年前的南京城,曾有一个能做得一手漂亮旗袍的男人,姓傅,是做丝绸生意的,那位傅老板曾跟他们有过几次交集。
后来南京沦陷,他们随战争颠沛流离,却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那年的南京,刺刀包围下的屠杀,尸血遍地,那场战争的桎梏下能逃出来的不过麥寥。
我想起阿娘信中几行,突然明白了什么。
其实她知道他死了。
那堆积了多年数百封陈旧的信,是她之前留在这个世上的所有依托。
阿娘一直守着的,是一个她知道不会归来的人。
那是她执念此生,至死都要守的魂。
阿娘出殡那天,我将这堆未寄出的信,以及那件绣着白牡丹的青色旗袍与她的遗体放在了一起。
最终都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