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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家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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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节度使大人石敬瑭上朝觐见新君的时候,正下着细细的秋雨。淅淅沥沥,和着秋风,天气阴沉,宫殿内外一片寂静,唯有雨水顺着琉璃瓦的缝隙滴答滴答,沿着檐下导水渠匆匆流过。放眼望去,除了值事的宫人,大殿内外空无一人,只有细雨如织,一时之间,竟有说不出的萧煞。
在前引路的内侍皂袍衣角早已湿了一片,原本的紫红衣袍经雨水一浸早成了朱红。节度使大人无声的跟在后面,由于常年征战,又久居边塞,节度使大人面呈古铜色泽,样貌严肃,身着朝服,态度恭谨,跟着内侍亦步亦趋,脚底朝靴业已湿透。
待入得御书房内,只见皇帝正含笑而坐,连忙屈膝跪下,行君臣大礼,口中亦郎声念道:“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罢因未闻皇上说话,仍自低头跪在那里。
只见皇帝快步走过来,躬身双手扶起了节度使大人,含笑说道:“石大人,何必行此大礼,你我说来原是一家人。此处没有外人,何需如此见外。”说着皇帝倒是做揖弯腰拜了下去行起了家礼。
“从珂就此见过姐夫。”
话未落音,节度使大人面色大变,连忙又跪了下去,沉声道:“皇上折煞臣了,自古君臣有别,皇上如此,反叫敬瑭惶恐。”
皇帝听他一说,哈哈大笑起来,待笑声一停,眼放精光,定定看住还跪在地上的石敬瑭。顿了一下,才说:“节度使大人久居边关,外镇契丹蛮夷,内保我皇朝平安。如今朕得天下不久,根基未稳,还要仰仗姐夫石大人您了。”他说到最后,越说越慢,几乎一字一顿才说了出来。
“敬瑭食天家之禄,安敢不忧皇上之忧。臣定当为皇上江山甘脑涂地,死而无怨。臣指天为誓,若有二意,天打雷劈,遗臭万年。”说着仍只跪在那里,头深深点地。
皇帝站在那里,只凝视石敬瑭,心中一时轮转不定。
这石敬瑭也是少时从军,随先帝帐下,因救过先帝性命,先帝为表其功德,特将女儿也就是李翠浓长姐永宁公主下嫁于他。石敬瑭一直统率后唐精兵,长居关塞,以防契丹入侵。此番皇帝新登大宝,若说还有何顾忌,那便是这位节度使大人了。论血脉,他是先帝驸马,也算是李氏半子,大可以上讨逆贼,下清君侧讨伐于他。论兵力,石敬瑭与他共掌后唐兵马,只是石敬瑭以统领北方军马为主。若真是有反意,且自己新晋即位,基业不稳,对他的江山不是没有威胁的。
可石敬瑭此番听昭率妻孑然前往,且私下并未做任何安排,皇帝本欲打算如果石敬瑭起疑,定会暗中布置,以防不测,而他便正好借故查抄,取其性命,防患于未然。但看他态度恭谨,诚惶诚恐,反而让皇帝心中拿不定主意。于是迈步上前躬身轻扶起还跪在地上的节度使大人。微笑着道:“姐夫一片衷心,朕岂有不知,何故如此,发此重誓,倒叫朕心不安。”
虽皇帝颜色和悦,节度使大人依然还只低眉垂眼,未敢越过君臣份位。
“姐夫,朕以命人备下家宴,想来皇姐与平胡也许久未见,不过数月,咱们一家人便已分崩离析,只有咱们几个苟活于人世,不论前缘如何,从珂只希望与皇姐,姐夫,平胡共保平安而以。”
说着便命人引路到了西边的畅音阁,畅音阁后倚石山,前临一渊池水,穿花度柳,抚石依泉,种着各式花亭,盘旋曲折,水声潺潺。不同于其他殿宇的朱楼画栋,金碧辉煌,及目望去,这里倒是一片清幽气象,让人观之望俗,好似远在尘世之外,连心亦静了很多。
到了那里,雨已经停了,只见酒宴已经摆好,一中年美妇正与平胡泪眼相对,未知说着什么,只是不住的以手拭泪。见得皇帝将近,才忙止住了泪,弯身拜了下去。
“命妇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妻石李氏拜见我朝新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见此忙上前抬起那妇人手道:“皇姐何故如此,你我原本姐弟,如今父皇仙逝,兄弟姐妹俱已随父皇而去,李氏一族唯有朕、皇姐、平胡三人。切莫离了人伦亲情,再讲这些虚礼,今日咱们高高兴兴的吃一顿团圆饭。”
听闻此言,石氏夫妇亦连声附和,本来石夫人眼中仍有泪光,只是听皇帝这样一说,也不得不强忍着悲意入了席。只有李翠浓仍是一脸冰霜,闻言也只冷笑道。
“皇上,您还真是会说笑,姐姐出嫁多年,已作他人之妇,算不得李氏儿女。皇上您更是开天辟地,改朝换代,早已自成一族,平胡国破家亡,不过苟活于尘世。这吃的是哪门子的团圆饭,谁又吃得下这鲜血浇铸的团圆饭?”
李翠浓话未落音,石夫人已替她向新君跪地讨饶,倒是皇帝并不以为意,扶起了石夫人,略看了几眼节度使大人便入了席。皇帝命退了随侍的宫人侍女,亲自把盏。
“姐夫,如今北方边境可还平安,契丹蛮夷对我中原大地虎视眈眈,日夜思之,这中原平安,我可就托付给姐夫了。”
“皇上,现下一切还安好,只是臣年事已高,身体精神业已不如从前,契丹又是新君登位,野心勃勃,臣怕不能为皇上分忧,如今新人辈出,臣恳请皇上开恩让臣解甲归田,将这边关大事另托能人志士。”
皇帝心里一沉,大约实在没有料到节度使大人会出言辞官。再看节度使大人面色沉稳,并非逼宫之态,一时弄不清楚这里面的真正用意,于是面上只是笑着,握住节度使大人的手道:“姐夫,从珂是万不能许了这辞官之请的,联说了今日是团圆饭,这等公务之事还是留到明天朝堂上再议。切莫冷落了皇姐与平胡。”
永宁公主与皇帝同岁,不过大几个月头,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从其眉目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姿,虽是觐见新帝,却并未大状,亦是素色衣衫,不着珠翠。而且神态从容,相比于李翠浓,虽然都是同经家国变故,但永宁公主就显得镇静很多,对着皇帝,态度亦有理有度。于是皇帝话锋一转,转向了石夫人永宁公主。
“皇姐,平胡对我误会诸多,一时之间,我也无法让她明白前情始末,所以,我想不如送平胡出宫一段时间,远离这皇宫禁地,也许对她有好处,但是相来想去,只想到唯皇姐府上平胡可去。不知皇姐、姐夫意下如何?”
皇帝言语平和,一副商量询问的口吻,目光宁静,只微笑着看向永宁公主,颇有耐心的等着回话。永宁公主闻言,不知皇帝到底是何意思,如今她身份微妙,娘家虽是皇族,与皇帝虽也是兄妹情份,可这帝位必竟是拭兄所得,而自己的夫君偏又是边关重臣,手握重兵。皇帝这一询问,不晓得究竟是何意图,永宁公主只觉得同意不同意都很为难,只好望了自己夫君一眼,可节度使大人只看着手中酒杯,并未望向自己的夫人。皇帝倒也并不着急,只耐心的等着。良久,石夫人未出言,倒是闻得节度使大人说话。
“皇上既然如此信得过敬瑭夫妇,敬瑭自当洒扫庭院,迎公主大架。且平胡公主亦是臣之妻妹,于国,照顾平胡公主是臣之本分,于情,平胡公主与臣同属一家,看顾好公主更是义不容辞。”
“好,很好,有姐夫此言,朕就放心了,那就烦请皇姐、姐夫替联看顾好朕之幼妹了,平胡乃李氏嫡脉,看顾好她亦是看顾好朕之江山。朕在此敬过姐夫薄酒一杯,以示谢意了。况且,今日之后,不知咱们几时再吃得了团圆饭。”
本以为节度使大人会推辞皇帝的敬酒,没想到节度使大人竟未推托,只喝干杯中酒道:“皇上所言极是,臣又焉敢不尽股肱之力照顾好平胡公主,看护好这大好河山。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自古都是天意使然,皇上不必如此自扰。”
说完只与皇帝相对,皇帝神色与平常无易,看了半晌俱是一笑,付作笑谈。
李翠浓冷眼看去,席上之人轻言细语,叙家长里短,本是平和温馨。可是言语间却好似暗藏机锋,另有他指。又因雨住不久,虽有新月破云,可秋风森森,只是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清冷。虽然皇帝和节度使大人两位所言句句不离李翠浓,可她却只是像个没事人一般,只是心里越来越寒凉,到了这江山皇位,身家利益面前,人伦亲情都不过博弈的筹码。说了许久,大约席上之人都无心吃这团圆饭,于是几个人不过免强为着情面再说了几句,便撤了席面。
凤梨宫接着畅音阁的池沿,此时已是夜静更深,连宫门吊着的羊角灯都已熄灭,上夜的宫人们早已睡去了。只有李翠浓仍站在这廊上,临着水,新月倒映在水中,微风吹过,水中之月在这吹皱的湖面下也颤颤悠悠起来。而明白,她便要出这深似海的宫庭,若换作他时,能走出这宫庭大院,她定是欢欣鼓舞,喜上眉梢,可是此时此景,出宫而去,心里真是不知是何滋味。
李翠浓想起去年此时,父皇还在,兄弟姐妹,团团围绕,父慈子爱,可转眼不过一年的时间,就已经天人永别,人丁寥若,不禁悲从中来,湿了眼眶,这是李翠浓自那次兵变后第一次流泪。
“平胡,明日你随皇姐出宫,可曾还有什么未办之事,或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交待了人好早早料理。此刻已过三更有甚者,你快些回宫歇息,如今秋至夜凉,你仔细伤了风寒。”不知何时,皇帝竟带了两个侍从,提灯前来。
翠浓闻言倒并不意外,只看着水中之月未转身拉下嘴角笑了笑道。
“这些皇上自会打理得当,且已准备昭告天下,平胡又何需在此操君王之心,皇上又何必在此多出此言。”
皇帝略一怔,转而笑了笑道:“你倒是明白。”
“皇上忌惮姐夫兵力,故意用我试探于他,若姐夫忠心于你,大家都相安无事。若姐夫返你,必然借我起事。你此番将我安置于他的府上,反让他不好轻易借此生事,就算生事,你将来也可说本欲让她护你幼妹,却被他起兵谋返,再让人粉饰一番,你也不会被天下人耻笑了去。”
皇帝听了心里一凛,对着翠浓细看,但看她眼中目光清明,神态宁静,原以为她只是一个养在深宫的金枝玉叶,未曾想得竟有如此见识,如若生做男儿,不知是何光景。想到这里,一时间心里如五味陈杂,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便欲转身离去,却听翠浓问道。
“皇上,你就不怕我策动姐夫起兵反你。”
皇帝一怔,转会过意来却笑道:“平胡,你不会。”
“我为何不会?姐夫当皇帝和你当皇帝对我来说,并不会有什么不同,何况如今你对我来说,有家仇国恨。我可借姐夫之手了却此仇对我来说又有何不可。”
“平胡,想必你明白的很,你姐夫固然有精兵在手,可朕也握了朝庭一半雄兵,如今天逢乱世,想得这天下的人不知有几多。朕和你姐夫起兵,拼到底,最后注定是两败俱伤,而其他地方军营定会乘势起兵,最后这天下谁得也未可知。要真是战乱一起,最高兴的只怕是北面契丹,这蛮夷小族觊觎我中原神州已非一日两日,自从耶律德光即位之后,一直苦寻机会插手我中原事务,如果我们内乱四起,他们定会乘机作乱,取中原锦锈江山。”
皇帝说到此处顿了顿,看了翠浓仍旧面色凛然,接着又道:
“平胡,至少,现在朕还算李氏中人,只要先朝臣民,不起反意,朕定会善带他们。而真正易主之后,是什么情况就很难说了。再则,以你的性子,也不愿百姓再经战乱,这些年,连年峰火,老百姓流离失所,暴尸荒野。而好容易李唐建国以来,到了父皇手中励精图治,开创了这中兴盛世,难道你要因你一己之恨,硬生生将这天下万民拖入水火之中?”
李翠浓闻言转过身来,一脸悲愤,咬住嘴唇,只盯住皇帝发出灼灼的光,胸口起伏不定,但却并未出言讥讽,只是甩袖转身离开。皇帝到底与她做了这些年的兄妹,真正是算准了她的脾性。
第二天朝堂上皇帝宣布将平胡公主托付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夫妇,言辞恳切,令人闻之生恻。节度使大人欣然领命后,竟当庭请辞官职,怎奈朝野上下一片反对之声,尤以右相反对最为情切,称节度使大人为新君之半壁江山,于国于家,都不能在此外忧内患之时挂印而去,且放眼天下,除却节度使大人,无人能担起防患契丹外患的军事重责。随后又加封进赏,最后节度使大人只能收回臣命,带着平胡公主及皇帝派往随侍的一干人等回到太原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