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白依山

8、生根

　　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谢狗子把吃剩下的包子扔到了破庙里那小叫花子跟前，从此就多了一条小尾巴，膏药似的，粘的死紧。
　　谢狗子有了一只小狗子。
　　这只小狗仿佛不会说话一般，总是崩紧了脏兮兮的小脸，一声不吭，不哭也不笑的。
　　每天他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一瞧，小狗就在墙角里坐着。
　　他起身去小河边洗脸，小狗也比葫芦画瓢，胡噜几把脸，边拿小手搓脸边偷眼瞧着他，生怕他跑了。
　　他快跑几步，小狗也憋着劲儿跑起来，紧紧缀在他身后。
　　有一回他跑过一处街角，提气跳上了树杈，眼看着小狗在树下左顾右盼，急得团团转，把他逗得，憋着笑捶树干，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结果小狗就开始守株待兔了，小小的一团蹲坐在树下，气鼓鼓的样子，留给树上的谢狗子一个圆圆黑黑的愤怒的脑袋顶儿。
　　过了一会儿，谢狗子没耐心了。
　　笑嘻嘻的少年低下头，对着下面轻轻吹了声口哨。
　　敏锐非凡的小狗倏的抬起头，委屈巴巴的小表情倏的就收起来了，又挂上了一副晚娘脸。

　　“噫——”少年轻盈地跳下来，痞里痞气地一蹲，从怀里摸出半个干巴巴的饼子，对着小孩儿晃了晃，“笑一个给大爷看看。”
　　小孩儿抿紧了嘴巴，淡淡的眉头微微蹙起来。
　　少年把饼往嘴里一叼，起身就要走。
　　小孩儿连忙伸手，紧紧揪住少年破烂的衣角。少年挑眉看他，只见这小孩儿狠狠皱了皱眉，仰起小脸儿，用力龇起小白牙。
　　哦，他这是笑了。少年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少年又说：“叫声爹来听听？”

　　拒绝叫爹的小狗非常高冷。
　　谢狗子：哦，这是个哑巴。

　　谢狗子一条狗的日子过的非常随意而潦草。
　　他是天底下最浪的浪子，天为盖地为庐路边一倒就能对付一夜，傍晚人家收摊以后丢在地上的瓜皮菜叶，他捡起来吃一口，就能填了肚皮。可这样的生活对于小孩子来说，到底是严苛了些。
　　冬日的一个早上，谢狗子从娘娘腿上醒来，就见墙角里一向敏锐的小狗安安生生的靠墙睡着，没有被吵醒。
　　谢狗子或许真是个顶缺顶缺的缺心眼子，但他并不很傻。他过去拎起小狗单薄的衣裳，将这瘦弱的小东西单手拎起来晃了晃。
　　脸烧的通红的小狗垂着头随着他的手臂摇摆。
　　小哑巴快死了，谢狗子这样想。
　　怎么办呢？
　　谢狗子发愁。
　　按照他往常的性情，他会随遇而安的，等小狗断了气，把他丢的远一点。
　　但是谢狗子平生浑浑噩噩如野狗的意识里，突然开化了，生出了一丝人性，他觉得，这个小哑巴可不能死啊！
　　这种想法没来由的出现了，谢狗子一向遵从本心随心所欲，立马就把小狗子夹在腋下，急匆匆去城里找医馆了。

　　长着白胡子的老头说，小狗受寒了，需要喝汤药，裹在被子里发汗。听闻他们住在城外的破庙里，顿时拉住他连声说别走别走。
　　小孩子当晚住在医馆里，老大夫以为大的那个孩子走了，其实谢狗子就翘着二郎腿，躺在医馆的房梁上。
　　悠悠袅袅的药香熏的他昏昏欲睡，可每到快睡过去时，他就猛的惊醒了，探头下去看，就见老头子颤巍巍的守在小哑巴床边，为他掖着被子。
　　小哑巴看起来像是死不了了。
　　“老头儿。”他探着头叫道。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吓得差点过去了，抚着心口连连唉声叹气，抬头就见房梁上一张笑嘻嘻的脸，连声叹道：“顽童！顽童！”
　　“老头儿，求你件事儿。”谢狗子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求”这种事情，并且毫无挂碍的就用出来了。
　　说完这话之后，谢狗子觉得心里怪难受的，有点儿怕老头儿不答应似的，不自觉地语气软了又软。
　　老大夫特别害怕这孩子跌下来，虚张着手臂，劝他：“你先下来！”
　　谢狗子不当回事儿，甚至轻巧地翻了个身，趴着骑在房梁上，说：“这小哑巴送你，行不？吃的可少，不费什么。”
　　老大夫叹了口气，他本来也打算收养这个小孩儿的，不然外面寒冬腊月的，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谢狗子看出老大夫默许了，眉开眼笑，从腰上抽下一条草绳丢给老大夫：“你把他绑起来，不然他老跟着我。”
　　老大夫有心连带谢狗子一起收养，却沉吟不敢开口。
　　他养不起两个。
　　可没等老大夫多愁一会儿，他再抬起头，房梁上已经空空的了。
　　谢狗子已经像一阵风一样，走了。

　　城里的医馆依旧是每天忙碌，老大夫每天悬壶济世，却挣不得几文钱。
　　大堂里多了一个白净的小孩儿，板着一张小脸蹲在一排药壶前，拿蒲扇煽火。
　　远远的看到那一小团人影，谢狗子蹲在墙头放下了心。
　　（曾经）有了狗的谢狗子，已经不再是浮萍一般谢狗子了，他的心上长出了根，有了牵挂。
　　医馆的院子里有一段时间，经常出现飞毛炸翅死相凄惨的鸡，老大夫以为自己得罪了人，整日惶惶不可终日。
　　过了一段时间，院子里开始出现毛皮乱翘浑身是血的兔子。
　　有时候又是比手指稍长一点的鱼。
　　还有时候是几只肥硕的吐着舌头被掐死了的老鼠。
　　老大夫非常淡定，拿扫帚簸箕把老鼠扫走。

　　某天早晨，老大夫起床后，发现医馆上下被打扫一新，他写方子的案子上，墨是新研好的，两根毛笔被极整齐排列在笔搁上。药壶洗干净了排在架子上，包药的纸裁好了一大叠。
　　养了没一个月的小哑巴却不见了。

　　小狗走了一夜，终于在清晨时候成功找到了城门，出了城门，他就一路小跑，远远望见了荒野里破败的尼姑庙，这小面瘫脸上，迎着熹微晨光，绽开了大大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