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一字丘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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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暄随梁帝进了宣室殿，梁帝摆手让杨绰下去，杨绰招呼着所有殿内伺候的宫人一并下去，离开时还带上了门。
梁帝倚在榻上，咳嗽了一阵才顺过气来，见赵暄站在一边，连口水都不给他递上来，便没好气道：“只是变了个模样便不会侍奉父母了么。”
梁帝这幅样子，嘉定公主记忆里是没有的，她记得的梁帝虽然一直病着，但是十分威严，并且深不可测。
赵暄上前，递了水给梁帝，又轻拍梁帝后背，帮他顺气，稍远点还看不出，离近了梁帝身上虽然带着熏香，可是有一种衰败的味道十分明显，赵暄很熟悉这种味道，这说明人快死了。
梁帝慢慢地气息平稳下来，示意赵暄跪坐在榻边，这样亲密的姿态让赵暄有些不太自在。
梁帝眼中带着温情和欣慰，孩子虽然变得陌生了，但是这样乖乖的还是惹人疼的。
“我让杨绰传来的那个字父皇知道了么？”赵暄道。
梁帝一笑，故作疑问，“哦，哪个字？”
梁帝这种模样，赵暄也笑了，她道：“我知父皇派人盯着明光殿，便是我不让杨常侍传信，父皇也会来。”
梁帝正视赵暄，这大概是最近的一次接触，梁帝的眼中带着些笑意，“既然知道还要让杨绰传来一个字说明你的抱负，在你眼中，若没有价值，父皇便不会来救你么？”
赵暄觉得有些好笑，但是的确有权力的男人，一方面视他人如草芥，人人皆可为棋子，另一方面又希望被人真心相待，全意依赖。
窥破了梁帝的这一点点别扭，赵暄忽然觉得这个帝王不再是一个称号，变成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她故意道：“父皇有前科，儿臣不会随意相信了。”
知她说得是嘉定一事，梁帝也不生气，只是感慨，“帝王家，身不由己太多了。”
“只因帝王家身不由己多，那么儿臣的命运就掌握在父皇手中，我既然已经出了棋局，父皇可否看在这一个字的份上，让我此身由己一回。”
梁帝大笑，“哈哈哈，好个此身由己，好个此身由己啊。”继而笑又低沉，赵暄在梁帝眼角看到了一丝泪光，转瞬即逝。
“此局，大局已定，但是这一盘之后，还有一盘险恶棋局，你敢么？赵暄。”梁帝看向赵暄，疾病并未让他的眼神浑浊，与平日的古井无波不同，梁帝今日眼神清明。
赵暄起身，走下堂去，跪在殿中。
“父皇，儿臣的应对之策已经出了，不知父皇可解出来了。”
梁帝见赵暄的样子，眼中兴味之色俞浓，他笑着，嘴角带着惆怅和怀念，不知多少年了，他
不曾与人这样对话，不曾被人这样算计，棋逢对手，才能酣畅淋漓。
“晦这个字，朕很喜欢。晦典出《易》明夷之卦，此卦下离上坤，离为日，坤为地，太阳入地，光明隐没，明则伤矣，故称明夷。你这一代姓名从日旁，你这是在暗示我赵氏往后的江山延续。而明夷一卦，释为利艰贞，于艰难中守正，光明既隐，则应当韬光养晦，以退为进，以待其时，这就是你的志向与抱负。”
“妙，大妙，一个晦字，既是险局，也是破局之策，我儿有此才智，朕心甚慰。”梁帝拊掌，大叹。
赵暄接着道：“如今何谭之争看似权力更迭，实则乃皇位之争，但无论谁为帝，在如今这种州郡混战，豪族四起，权臣当道的时日，都逃不过傀儡的命运。父皇眼下别无选择，儿臣希望父皇看在这个字的份上，帮儿臣周全此身，给儿臣一个一争的机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暄话音落，梁帝大笑，笑着笑着，声音变了调，他眼角有泪。
二人相对沉默，梁帝拭泪。
“有子如此，此生无憾，我赵烁此生无憾矣。”梁帝叹后，咳嗽。
气息平复下来，便道：“赵暄，记住你今日说的话，皇权之路胜于刀山火海，你选了，就坦荡地走下去，父皇，给你这个机会。”
“记住你说的话。”
赵暄下拜，道：“韬光养晦，守正笃志。”
宣室殿的大门开了，她走出门地时候发现，居然出了很大的太阳，世界都渡上璀璨的金色，她不自主地向着门内望去，梁帝坐的地方照不到太阳，但是她能够感觉到梁帝的目光在她身上，她点了点头，离开了。
她看见了一个帝王的身不由己，一个帝王的辛酸苦楚，一个帝王的别无选择，她说服他，得到了一个机会。
身侧的手掌不自主地握成了拳头。
赵暄走后，梁帝宣了杨绰入内，他道，“再过几日是太后千秋，朕预备后日举办宫宴，将旨意遍传各宫，下去料理着吧。”
杨绰拱手道：“喏。”而后小步退出。
梁帝则亲书一道旨意，放在一边，是针对玄军作乱的募兵令，梁帝将募兵权放给了世家豪族。他左手扶额，道：“朕把争的机会放出去了，也放出了我赵氏的一头小狼，不知她能不能争出一个天下。”
赵暄说得对，他别无选择了，他时日无多，而几个皇子中，谭氏势败，大皇子赵晖能否保的性命都未可知，二皇子出身低微，并无才华，三皇子已逝，而四皇子还只是个孩童，只有赵暄，有勇有谋，才智出众。她是女子又如何，给她一个机会吧，她自己选的，让她自己争出一线生机。
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忽然又笑了，摇摇头道：“哪管得这些身后事，唉。”
杨绰将旨意遍传后宫，而后招来一个小宫人，对小宫人道：“将此事迅速送到何大将军府上，记住，不露痕迹。”
小宫人点头，离去。
杨绰又回到了宣室殿的一间小小角房里，他虽权倾朝野，却一直居住在这间丝毫不起眼的角房中，角房里有几个普通的宫人等着他。
杨绰坐在其中，道：“宫内各处宫人都安排好了么？”
立着的几人中一人上前道：“皆按常侍吩咐，安排妥当。”
“嗯，下去吧，后日之宴，不可出错。”
众人皆拜，道：“喏。”
几人离去后，杨绰又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若仔细看，他目带寒光，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只有些陈旧的璎珞，神色哀伤且温柔。
后日，就在后日，四下寂静，只有杨绰能够听到自己心中的呼喊声越来越大，大到全世界都能听到。
仇恨凌迟了他的心脏，让他的心不能再跳动了，而此刻，他却觉得心如擂鼓。
是夜，何嘉与何虞对饮，何虞见何嘉豪饮的模样，便笑道：“父亲慢点，酒会伤身。”
何嘉把手上的酒喝完了，一抹嘴道：“自从来了洛阳，在没有像今日这样痛饮了，哈哈哈。”
“来，接着喝。”
何虞放下手中酒器，只是笑笑，不再喝了。
何嘉见何虞这幅模样，也不觉得扫兴，道：“今日杨绰传了消息出来，说陛下后日要举行太后的千秋宴，谭氏不是都要倒了么，还搞什么千秋宴，恁的麻烦。”
“陛下是给咱们布置了天时和地利，到时候就看我们和杨绰的人和了。” 何嘉笑得高深莫测。
这些话何嘉一贯是听不懂的，但也大概知道，扳倒谭氏就在后日宫宴，他混不在意地说：“要我说啊，搞什么宫宴，叫人冲进去抓人就是了。”
“父亲不必挂心这些，只需要带好人马便是，我何氏能否立足于洛阳，就看后日如何。”
“陛下发了诏令，将募兵权下发了各大世家，我何氏能否与天下群雄相逐，就在后日了，父亲。”
何虞眼中带着光彩，何嘉喝光了瓮中的酒，爽朗大笑起来。
深夜，街上实行宵禁并无行人，谭氏府中，太尉谭起的书房还亮着灯火。
谭起四十多岁，穿深蓝色大袍，面有美髯，他正沉思着，忽听门外有人通报，“太尉大人，几位大人到了。”
“快请进。”
进来的均为谭氏子弟，都是在朝为官的。
“今日陛下诏令，后日要在宫中办千秋宴，此事你们怎么看。”
一个同谭起有四五分像的中年男子道，“此事蹊跷，何嘉在我们荆州的车队里查出了刀兵，只怕早已在陛下那里告了我们谭氏一状。”这说话的人正是谭起的弟弟谭复。
“宫中太后娘娘传出话来，陛下的态度似乎是非常暧昧，难道……”谭起略有沉吟。
一个较年轻的劲装男子上前道：“父亲的意思是，陛下也有意对谭氏下手。”
另一个年纪比较小的男子恨声道：“可是，并非我谭氏谋害嘉定公主，不知那放青蛇之人哪里知道了我们在给豹苑运蛇的车队里夹带了刀兵，这才会被杨绰与何嘉顺藤摸瓜抓了个正着。”
他接着道：“不若请大皇子同陛下说清楚这件事，查清了嘉定公主的死因，兴许会网开一面，伯父，你看这样行么？”
谭起摇头，他这个侄儿还是年岁尚小，并不懂得，现在嘉定公主到底是谁杀得已经不重要了，或者陛下怎么看这件事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杨绰和何嘉都想让谭氏去死。
谭起想到这一节，面色微变，家族成败，就在后日宫宴。
他低声道：“大郎，我为卫尉，宿卫皇宫，到时我把你安排在这里，你可这般……”
四人密谋结束，在昏暗的灯光中，谭起看到弟弟子侄与自己相似的面庞，他接着道：“宫宴之上，谁敢挡，杀无赦，阿弟，你到时要死死看紧了何嘉府邸，不能有一只蚊子飞出去，切断他们同城外大军的联系，杀了何嘉，五万大军自有世家与我们一同镇压，不必担心。”
谭复脸色有点苍白，他咽咽口水，略有些迟疑道：“那，陛下呢，若陛下……”
谭起笑，“我们还有大皇子呢。”
“记住，后日功成，谭氏可存，后日功败，谭氏覆灭，切记。”
四人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低声心中默念，清君侧，保谭氏。
作者有话说第8章 一字丘壑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