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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竹叶青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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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梁帝病情,周边宫人与陆婉都是匆匆忙忙地收拾着,到了午后便大殓完了,她们又来到西配殿收拾起嘉定的东西,准备悉数作为陪葬品。陆婉和采薇整理衣裳和摆设,韩姑则留在正殿看护尸身。
赵暄便忙着收拾这些珠玉首饰,本朝流行厚葬之风,嘉定算是早夭,原本是备不齐这么多的陪葬品的,但是加上前几日赐婚的赏赐,勉勉强强算是够了。
赵暄手里忙着,心中却有些疑惑,李代桃僵的事情是不是来得太容易了,想到今日那些宫人们的态度,她觉得有些异样,不过既然没有人揭穿,她不如就这样顺势而为。
嘉定公主的年纪尚未及笄,面前堆了几只精美的匣子,但是打开来看里面首饰都是些小玩意儿,并没什么太贵重的东西,赵暄打开一只刻着缠枝纹的木匣,只见里面装着些珠玉做得头绳,她没太在意,准备随便放在一边。
她漫不经心地伸手拨了几下,却在各色小珠子和发带底下看见了一只耳环。耳环形制是镂空的雀鸟,古朴大方,鲜艳的蓝色,赵暄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一只点翠耳环。
她把匣子里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都倒了出来,却发现耳环居然只有一只。
“母亲,这不是十岁生辰时父皇赏赐的耳环么,好像是借给昌平姐姐了,怎么只有一只了?”赵暄低声问道。
陆婉手上忙着收拾几件织锦的衣服,此时正看着小衣服有些愣神,听了赵暄的话这才回过神来,道:“是,是你父皇赏赐的,我并未见你妹妹带过,采薇,你去正殿问问韩姑。”说完又对
赵暄道:“你妹妹的东西,韩姑比较清楚。”
赵暄也有些奇怪,点翠耳环对于嘉定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而言实在是非常贵重的首饰,而且这还是梁帝赐下的生辰礼,她记忆里似乎只是借给了昌平公主,但是耳环回来了,却无缘无故少了一只,令人心生疑窦。
采薇回来,道:“韩姑说年节前,去豹苑的时候昌平公主借去带了一阵子,我们公主殿下不太爱这种过于富丽的风格,因而便给了,只是韩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还回来的。”
赵暄放下手中的耳环,有些可惜地说道:“可能不知什么时候还回来了,随手一放,另一只也不见了。”
耳环长了腿,自己从昌平公主那里跑回来了?赵暄随手将耳环放在了一边。
整理完了嘉定随身的一些东西,陆婉还要自己料理一些物件,加进去作为陪葬品,不过她家族算不得富庶,陪嫁的东西原本就不多,入宫十几年,手上剩下的就更少了。
天色将暗,几人叫采薇传膳进来,过了没多久,采薇脸色不太好的带着膳食进了西配殿。
“这是怎么了,去膳房传膳的功夫就这样了?”陆婉忙了一天,面色恹恹。
采薇边摆着膳食,边道:“婕妤,只是几日的功夫,宫里就多了许多传言。”
“哦,是什么传言?”赵暄有点奇怪地问道。
采薇有些为难地咬了咬下唇,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吧,几日就能流传起来的传言,只怕是有心人要说给我们听得呢。”陆婉淡然道。
“说那条蛇害死了公主殿下,还说是谭氏害怕三公主同何大将军联姻,威胁了大皇子,便害死公主,想要搅黄了这门婚事。”
陆婉冷笑一声:“我的孩子去了,也要被别人利用么?”陆婉放下手里的碗筷。
“母亲息怒,总归传言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赵暄安抚陆婉。
陆婉道:“阿暄,今日起,你便是赵暄了,阿暄,往后母亲不能再护着你,你要自己和她们争斗。”
“阿暄,母亲问你,流言之事,你怎么看?”陆婉看向赵暄,目光温柔。
“母亲,谭氏危矣,只是,我不知道除了何嘉,父皇是不是也要动手。”赵暄心知,嘉定之死何嘉一定会寻由头扣在谭氏头上,只是想要扳倒谭氏不是他何嘉自己就能办到的,那么皇帝,是不是也想要谭氏倒台呢,不,他不会的,那么隐藏在背后的人是谁呢?
陆婉见赵暄这样说,目光中带着欣慰,又有些心疼,她的儿子去了,女儿原本不过是一个娇弱的少女,现在也要直面这些阴谋诡计了,所幸,一场大病,她成长了许多。
“想要谭氏去死的,不仅仅是这两家罢了,这是一滩浑水。”
话音落,赵暄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外面传来宫人的声音,“陆婕妤,三皇子殿下,杨常侍在正殿候着呢。”
来到正殿,赵暄在一干宫人中,一眼便看见了杨绰,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详细地看这个男人,他算不得英俊,但是风姿气度,明明是个世族公子。
杨绰躬身行礼,不像是个宦官,倒像是朝堂上的官员,温文尔雅,和缓雍容,气度非凡。
“陛下病着,杨常侍不在陛下身边伺候,因何事前来?”陆婉言语间带着疲惫。
“因嘉定公主之事前来。”杨绰说得直接。
陆婉想要出言,只是她眉目间的疲惫和倦怠让赵暄心中不忍,赵暄抚上陆婉的手,示意她不说话。
“可是三皇妹的事查清楚了?”赵暄出声。
杨绰听到赵暄的声音,仔细抬头看了看这个十岁的男孩,她已经有了少年模样,已经能够帮助自己的母亲了么?果然,陆婕妤是有福气的。
“是。”
“哦,这么快就分明了,烦请杨常侍细细说来。”赵暄言语间听不出喜怒。
杨绰似乎没在乎赵暄这种说话方式,只是缓声道:“现已查明,青蛇只有豹苑养着,最近,谭氏又从荆州运了一些青蛇到豹苑里……”
话音未落,赵暄却嗤笑出声,道:“杨常侍的意思是,青蛇来自谭氏?”
“是。”
“那……害我妹妹的,也是谭氏?”
“是。”
赵暄笑了,十岁的少年,笑声清冽。
他长得清瘦,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千钧。
“杨绰,你此行,我父皇知道么?”
杨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时间明光殿里充斥着沉重的宁静。
“阿暄,杨常侍祖父在桓帝朝为司徒,最擅刑名。”陆婉开口,语气和缓,接着道:“杨常侍有先祖之风。”
陆婉软刀子戳人,比直斥杨绰颠倒黑白更刻薄。
杨绰听了这样的话,惨笑一声,道:“是以先祖遗风乃是刚正不阿,是以我杨氏十年前被谭氏构陷,一门五十八口,只我一个苟且偷生罢了。”
这段公案倒是赵暄所不知的,那么,现在杨绰的行为就可以解释了。
一个宫人进来,道:“陛下醒了,召见杨常侍和三皇子殿下。”
赵暄与陆婉对视,陆婉眼中带着些许疑惑,赵暄轻拍她的手,暗示她放心。
梁帝面色苍白,靠在软枕上,手里拿着奏章,他接着烛火看完了奏章,微微蹙眉。
“何嘉还是上奏了?”
他出声了,殿内空无一人,只是过了些许,一滴水滴到了地上。
“唉,杨绰此人啊,这次倒是朕的身体,误了大事。”
说完将何嘉的奏章放在案几上,叹道:“此事多半不可为了。”继而又抬声道:“传朕旨意,升婕妤陆氏为昭仪,赐何嘉千金,皇后谭氏禁足。”
赵暄同杨绰到的时候,刚好听到了旨意。
梁帝想要亡羊补牢,想要平稳局势,想要让何嘉暂时不要动谭氏,可是,赵暄心里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何嘉既然咬上了谭氏,哪里还会松口,即便何嘉想要松口,幕后之人也是一定要推波助澜的。
殿前宫人通传后,只听里面传出了低沉的男声,虽气息薄弱,仍能够彰显帝王威严。
“进来吧。”
二人躬身前趋,小步入内。
二人行礼后,梁帝让他们起来。宣室殿里密不透风,让赵暄有一丝憋闷之感,她抬眼睛,简单望了望软榻上的男子。
梁帝一身常服,不曾带冠,只是带着平上帻,半靠着软枕,身上围着狐裘,面色青白,算不上多么英俊,只是一双眼带着摄人的光彩。
“杨绰,你可知罪?”梁帝声音很低,但是在安静的宣室殿内,仿佛一道炸雷。
杨绰直直跪了下去,弯腰将头伏在地上,他不愧是世家大族出身,连跪地请罪,都恰如玉山之将崩。
“臣有罪。”杨绰身体虽然伏了下去,腰杆还是直的。
“罪?”梁帝语调极轻,笑道:“罪从何来?”
忽然梁帝又对赵暄道:“阿暄,你来说说,杨绰罪在哪里?”
赵暄抬头,望向梁帝的眼睛,那双眼宛如深潭,她什么都看不出,但是赵暄心中已经有了计量。
赵暄弯腰躬身,道:“杨常侍罪在报仇心切,想要以嘉定之死扳倒谭氏,坏了父皇的大局。”
赵暄顿了顿,又道:“可我不觉得杨常侍有罪,罪在放蛇之人,谭氏将败,已成定局,杨常侍不过顺势而为。”
“哈哈,哈哈,好一个顺势而为,不错,赵暄,你不错。”梁帝大笑,气息波动,他又咳嗽了几声,用手帕捂住了嘴。
“杨绰,阿暄说你无罪便无罪吧,下去吧。”梁帝随意挥手,杨绰一言不发向外退去。
“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梁帝语音刚落,赵暄只见杨绰的脚下步伐一顿,他身形更低,神色更加恭敬,出去了。
“你呢,阿暄,你罪在何处?”梁帝目光入箭。
赵暄心中坦然,果然,梁帝知道了。
难怪小殓与大殓都进行得如此顺利,难怪嘉定的丧事这样的仓促。
是了,梁帝虽然是先灵帝唯一的儿子,但是登位十分困难,身体又非常衰弱,能坐在皇位上十五年,他若是草包,江山早就换人了。
“儿臣无罪,嘉定有罪。”
“哦,嘉定已死,何罪之有?”
“嘉定应该嫁了何嘉之子,为父皇稳定局势,嘉定死了,便是有罪。”赵暄并未跪下,直视梁帝双眼。
梁帝眼中悲伤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还是那古井无波的眼神。
这句话似乎是打垮了梁帝,他陡然衰老了许多。
“你很好,是朕不好。”
为帝的难处,赵暄是能够想象的,尤其是他费尽心思稳定了这局面,却被许多人的私心毁了去,杨绰的家仇,何嘉的野望,放蛇人的算计。
“父皇,嘉定死的好,嘉定之死,何嘉不会善罢甘休,杨绰一定一查到底,谭氏必败,只是不知何人在背后浑水摸鱼。”
梁帝看着殿中冷静的少年,她侃侃而谈正是当下局势,她的平静,仿佛说的是同她不想关的事情,风暴眼总是平静的,大概就是这样吧。
好一招金蝉脱壳啊,梁帝心想。
父女二人对视着,门外传来杨绰的声音,“陛下,陛下,有要事禀报。”
梁帝目光复杂地看过赵暄,道:“进来。”
杨绰步伐匆匆,走进来,语气有些焦急,道:“陛下,天下道纠集三十万信众反了,现战火波及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情势紧急。”
梁帝这会儿顾不上赵暄,对杨绰说:“宣谭起、何嘉入宫,命五营调兵,护卫洛阳,司隶校尉梁彻即刻入宫。”
接着看向赵暄,道:“你先回去。”
赵暄退出的时候,杨绰也匆匆走出,他需要传达梁帝的旨意。
杨绰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赵暄,半晌道:“三殿下火中取栗,实在凶险。”
赵暄笑了,略一拱手道:“哪比得杨常侍与虎谋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