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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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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出来没坐孟华家的车,刘懿洲自己带了司机在外面候着。在家的时候儿二叔多是坐轿子,故我还是头回坐汽车。看着黑色的车身倒也羡慕,免不得夸他几句。刘懿洲愈加开心,还说好要教我开汽车。我也没当真,横竖是个玩笑话罢了。
刘懿洲说别的地方死气沉沉也没意思,只说领我去天桥看热闹。到了街口就叫司机停了,拉着我下车走过去。我四下张望,到底是曾经国都,虽是这几年战乱不安,终究底气还在。之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酒楼茶馆商铺银号,颇为兴旺的样子。我对人多一向淡淡的,此刻也是觉得新鲜才睁大了眼睛。卖甚麽的都有,更有说书唱戏杂耍班子各色人等,自也有卖吃食的。我略看了一眼,总觉得油水过旺有些腻味。倒是有几件小食没见过,名儿也有意思,看起来挺稀罕,只不知是个甚麽滋味。刘懿洲心细的,口上不说,只嚷自己饿了,非买了和我一起吃。边走边看,不时说些趣话儿来逗我,我也就很快和他熟了。
坐在个茶楼里,我热的直擦汗:“这都秋天了,怎麽还是热得像要化了似的?”
刘懿洲脸上也有些潮气,反倒显得脸膛红润:“秋老虎嘛,也就嚣张这麽一阵子了。到冬天有的你受的。”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儿和孟华的话,于是问他:“北平冬天真下雪麽?”
“下啊,又大又密的。”刘懿洲耸耸肩,“也比东北好些。”
“东北?”
刘懿洲随口道:“是啊,我小时候儿冬天一下雪就只能待家里。一出去准被雪埋了。一冬天的只能吃酸菜,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原来你不是北平人,难怪说话和华表哥不是一个味道。”我点点头,若有所思。
刘懿洲看看我,突然笑了:“看不出你挺细心啊。”
我不知怎麽就涨红了脸:“可不敢,要说还是懿洲哥细心得多。”
“你就少夸我了,我知道自己是甚麽人。”刘懿洲嘻嘻直笑。
我也就笑笑:“东北好玩儿麽?”
“好玩儿。”刘懿洲本是笑着说的,却不知怎麽又淡了下去,“也不过是那样。”
我拿捏不准他甚麽意思,只好不开口。刘懿洲瞅我一眼突然道:“我家是四年前搬来北平的。东北,没法子再住下去了。”
我看着他:“既来之则安之。”
“这话说的是。”刘懿洲举起茶杯,“我敬你。”
我也就装模作样端起来和他碰碰杯,两个人喝了一口就都笑倒了。刘懿洲眯着眼睛问我:“你喜欢北平的胡同麽?”
“也还算喜欢,只是觉着灰墙灰瓦的,不够秀丽。”我摇着头,这是实话,我还是中意南边的园子多些。
刘懿洲哈哈一笑,拍着手道:“这就是你不晓得的了。胡同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实际上每条胡同都有个说头儿,都有自己的故事,里面有许许多多奇闻趣事。”
“怎麽说?”我这就叫他勾上兴致来了。
刘懿洲微微扬着头:“有名儿的胡同三百六,无名儿胡同似牛毛。北京的胡同怕是不下五六千条,若把这些胡同连起来,只怕不比万里长城短。”
我吐吐舌头:“是不是啊?”
刘懿洲只管笑:“赶明儿你量量去。”
“你才去呢。”我可不上那当。
“你知道最老的胡同有多大年岁麽?”刘懿洲呵呵笑,见我摇摇头才眯着眼睛,“那可要算三庙街胡同了,据说能追溯到辽代,当时叫‘檀州街’,现在样子都没变过。”却又挤挤眼睛,“你知道最窄的胡同麽?”我又摇头,他就笑得捉狭,“前门大栅栏的钱市胡同,最窄的地方就十几寸,大约也就你能过得去。”
我哭笑不得:“你不也行?”
“我可没试过。”刘懿洲摆摆手。
我起了玩心:“那就试试?”
“我可不愿意。要是走一半儿卡那儿了,丢人啊。”刘懿洲捏着下巴摇头晃脑,逗得我直乐。
我边笑边说:“还好胡同都是直的,不然就不是卡那儿,而是扭成七弯八转的了。”
“谁说胡同都是直的,还就有弯的。”刘懿洲嘿嘿一笑,“新桥附近那个九道湾胡同就有二十多个弯,这一忽左拐,一忽右拐,拐来拐去,保管你一进去就迷糊了。”
我听得连连摇头:“谁住那儿真是倒霉,要换我只怕连自己家都找不到了。”
“你要能把那儿走熟了,估摸着你也就不会在北平的胡同迷路了。”刘懿洲喝口茶,“至于最长的胡同得算东交民巷,一里地呢;最短的胡同是一尺大街,听名儿你就晓得多长了吧?还有最宽的胡同——灵境胡同,最宽的地方十几个人并肩走都还松快呢…”
我忍不住道:“那最短的呢?”
“小喇叭口胡同啊,北口就二十寸。”刘懿洲挑挑眉毛,“怎麽样,稀罕吧?”
我噗哧一笑:“就你那神气样儿,说不好还以为是你家的。”却又觉得奇了,“懿洲哥怎麽对这些挺有兴趣的样子?”
“我就喜欢这些东西。”刘懿洲眼睛亮堂堂的,“你想啊,这些东西可不是学问麽?”
我倒是头次见识这样的人,不免觉得有趣:“那你以后就走街串巷的做这个?”
“小看人了不是?”刘懿洲哈哈一笑,“我感兴趣的就是它的历史。”
“历史…”我想了想明白了,“倒是,《通鉴》的《殖货志》也是说这些。”
“我可没想过写出那麽一本书来。”刘懿洲手指头沿着茶杯划圈,“我只是感兴趣罢了。”
“现在还是念书,至于以后,再说吧。”我叹口气。
刘懿洲奇怪的看我一眼:“你小孩子家家的怎麽会说这话?”
我也就把爷爷本想叫我跟着二叔做生意的事儿说了,刘懿洲杵着下巴道:“感情我们还真是一路人。”
“啊?”
“我家祖上在东北是开医馆的,后来到北平给孟家看过病,又和干妈投缘这就算有了交情。”刘懿洲笑笑又叹气,“我父亲却说开药铺没出息,逼着我以后要读经济科。”
“经济?经邦济世可是大事啊,懿洲哥真是厉害人物。”我啧啧称奇。
“哪儿来的酸儒?早不是这样儿了,你且慢慢学吧。赶明儿我把以前的书本收拾了给你,免得再花冤枉钱。”刘懿洲想着却又噗哧一声笑了,“至于我…反正还能混个年把,到时候儿再说。”
“这,就当遂了老人家的心愿,也是好事。”我既不懂,也没甚麽立场来安慰他,只好结结巴巴的说这麽一句。
刘懿洲似笑非笑瞅我一眼,突然伸手一拍我脑门:“明儿跟我去哈德门怎麽样?”
“那是哪儿啊?”我摸着额头,“一个城门也有看头?”
“这话外道儿了不是?”刘懿洲眯眯眼睛,“那边儿有个镇海寺,寺里有个镇海铁龟可出名了。”
“镇海?”
“那段儿的护城河桥下有个海眼,人们就用一只乌龟来镇住,保护城里的平安。”刘懿洲如数家珍般道。
我忍不住笑:“我看以后你多半是成不了史家的。”
“这话怎麽说的?”刘懿洲似乎有些不乐意。
“竟喜欢些稗官野史,怎麽成?”我看看他,自顾掩嘴乐呵。
“这些不过是说来逗趣儿的。”刘懿洲这就又笑了,“就我刚才说那哈德门,你可晓得以前就那儿税关最重,令外埠客商望门生畏啊。譬如说走酒车,城外是酒道,以前美酒佳酿大多是从河北涿州一块儿运来,进北平自然要走南路。运酒的车先进了外城的左安门,再到哈德门上税。清朝那时候儿京城卖酒的招牌得写‘南路烧酒’,你知道甚麽意思麽?”见我摇头他更乐了,“那意思就是说,我上过税了,我的酒正派着呢!呵呵。”
我想了想道:“听你这麽一说,我倒依稀记得从前看过个清末的杨柳青年画,有一幅似乎是叫做《秋江晚渡》的,画着的酒幌上面就有‘南路’、‘于酒’这类的字样,可是这个意思?”
刘懿洲直拍手乐:“你也是个通透的嘛。”
刘懿洲恐怕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爱笑的人了。他笑起来有股别样的风情,眼角眉梢堆着和气,温存大方的,叫人心里跟着暖和起来。我那时只是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难免羡慕他能快活的过日子。只是后来,后来的后来,我也终于明白再快活的人也会遇到不快活的事就是了。
我们就又说了一阵话,仍旧由他送我回了三姑家。在三姑面前他却又转了性子,愈发老实沉稳起来。我心里啧啧称奇。他只管趁三姑不在意的时候冲我挤挤眼睛,口里却还是正经事儿:“我觉得荣哥儿年纪还小些,不如先让他跟着我和孟华补习一阵。等快完假就有不少学校开招生考试,到时候再让他试试不也妥当些?”
三姑自然说好,却又扭头看着外面:“华哥儿怎麽还不见回来呢?”
正说着就听孟华的声音:“我回来了。”
我起身迎上去喊他声“哥”,却见他脸有点儿白。孟华冲我笑笑拉了我挡在他面前:“妈,我一身汗,先回屋里换件衣裳去。”
三姑倒没在意。我一路进屋只觉得孟华的手不停的抖。刘懿洲眼尖跟进来,拉开他的外套,就看见小腹上青黑了一大块,胳膊上几处划开了口子,血干了凝在上面。我目瞪口呆:“这是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