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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生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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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世:上邪!我欲与君相逢!
每晚,我透过窗户,偷看他埋头苦读的身影。
灯下的他,神情专注,偶尔奋笔疾书,偶尔掩卷深思,我最喜听他吟诗,无论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还是“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我都心驰神往。
有一回,他念到“桃花依旧笑春风”时,抬头看我,清亮的眸子里盛着淡淡的笑意。
我的脸,如胭脂浸染。
从此,我不再偷看。
我倚在窗前,和他一同欣赏透着墨香的书卷。他的字,一如他的人,俊秀潇洒,小小的一方书案,淌尽风流。
冬去春来,暖风阵阵,吹红了我的衣衫,他痴痴地望着我,手中的笔落下,污了洁白的纸张。他提笔作画,画中的温婉女子坐在一片桃花之中,颜如桃花。
这是我第一次入了他的画。
我羞涩地笑,静静地看着画中的自己。
他说,天子选良材,三年开一科,或许,我该离开了。
心颤。
清晨的雨水滴上了我的脸,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面颊,替我擦去冰凉的水痕。你,是在为我而哭吗?
莫问!
我不会流泪,可我的心已湿。
他走了。
他进京赴考,我在此守候。
吻了我嫣红的唇,他说,等我归来。这是誓言吗?我把这当做今生唯一的等待。他吻了我之后离开,留下一片风流的天地。
年复一年,繁花伤逝,南燕归来。
顿顿相思熬成回忆,我总是在凄清的夜里,在心中描绘他的眉眼,一颦一笑,一喜一忧,纤毫毕现。然而,人已不在,何以医相思?
于是有了怨恨。
京华梦好,他一定已是忘了我。高官厚禄,车尘马足,他是否沉醉在温柔乡里,梦醒不知错掩谁人衣?
有什么东西渗进了五脏六腑,如同一根尖锐的骨针,它透胸而出。
我伫立在寂静的窗前,汹涌滂沱的暴雨洗涤着整个世界,耳旁仿若有温柔入骨的声音:你,是在为我而哭吗?
莫问!
我不会流泪,我的心已湿透。
因为,他要我等他归来,他却再也没有归来。
直到,很多年后,这里搬来一个少年。入夜,他与好友把盏言欢,谈到了这屋子原来的主人。“他是个才华横溢的才子,可惜,十几年前,在进京赶考的途中遭遇强盗,死了。”
原来,他并没有荣华富贵尽享,并没有娇妻美妾在侧,并没有忘记,我还在这里。
我守在这里,风吹雨打,注定等不来他的脚步。
露水爬上了我的脸,那不是我的眼泪。
隐约,有人惊奇地叫道:“快看那树桃花!竟然一夜枯萎!”
蝶飞香十里,花落一涟漪。
这一世,我是他窗前的一支桃花。
第二世: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借着月光,恣意狂欢。
琉璃盏,夜光杯,琵琶曲,美人腰。片片寒风将脆弱的布帘掀开,门口站着我等的人。他红衣胜血,长发如墨,腰间一把明月弯刀。
七年前,他从北齐叛逃,兴旗起义。他没有向我道别,我以为此生再见不到他。
玲珑骰子轻掷,推开坐在我腿上的姑娘,我笑问,是否下注?
他眼里一闪即逝的光芒宛若流星洒沓:“赌注?”
手一推,白花花的银子上前,十二分的诚意。
他解下腰间的刀,那是一把左手刀,刀身上刻着三万狂兵首领的名字,无上尊荣。
那一赌,我输了。
愿赌服输。“我输了,请你喝酒。”
自古以来,中州皆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今大战在即,中州危若悬卵,普通百姓躲的躲,逃的逃,剩下的不是无能为力的人,便是亡命之徒。亡命之徒聚集在一起,于是有了这样的狂欢。
坛子里再倒不出一滴酒,夜已过去大半。
笙歌散去,人们陆续离开销金窟。
再见他,已是两个月后,两军对垒。他领三万狂兵,我升起了我的黑字战旗。
冥火薄天,兵车雷运,我们遥遥相望,像在看地狱的曼珠沙华。
两军相持,久攻不下,任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一场苦战。
夜,我翻过城墙,卷着刺骨的北风踏进中州。
我迎接他的是骰子,他迎接我的却是一把明月弯刀:“你敢以身犯险?”
于他,我是敌军将领。然而七年前,我们是同窗好友。太过熟悉对方的用兵习惯,才会导致两军僵持的局面。
但是这样的局面不会维持多久,北齐的援兵很快就要到了。我按住他的刀:“北齐增兵十二万攻打中州,你不逃?”
黑如鬼魅的眼睛看着我。
“你不逃,我却是要逃的。”逃出北齐。
他一直是心怀天下的人,北齐君主荒淫无道,他自然要兴兵讨伐。而我呢?亲赴战场,只不过是为了见一个人。
我偷了舅父的兵符,引兵十万,掀起腥风血雨。
无论胜败,我论罪当诛。
“王上派人来捉拿我,相信不久人便要到了。”我弹了弹那线条流畅的刀身,“所以,在这之前……”
杀了我吧。
他不动手。
“前世我们便相遇,今世我们算相知,我来中州不过是想看看你。”父亲根本不会放我离开京都,不偷兵符,我来不了中州。如今我要死了,只愿死在他的手里。
一支羽箭没入了城门。
看来,追兵已到。
我看到他的手在颤抖。
“北齐追兵在外,你放我走,我也是死路一条。不放我走,你的狂兵容不下我——我的手上染满了他们的鲜血。”我冷静地说出这个事实,“知道什么是生死之交吗?生死之交,就是生与死,都交付到你的手里。”
城门外,厮杀声盖过一切。
他嘴唇动了动,我却无法听到他的声音。银光闪动,刀刃刺进了我的咽喉。
一瞬恍然。
雨打青春梦,香染故人衣。
耳边书声琅琅,仿佛又来到儿时的学堂,他捧着书卷在等我。
第三生:上邪!我欲与君相爱!
十四岁那年,我便答应要嫁他,他送了我一支阴刻着他姓名的桃木簪子。那时我是他府里的一个丫鬟。
后来,家中出了变故,我带着那支桃木簪随母亲回了老家,不久母亲便去了,我和姐姐卖艺为生,颠沛流离十年,最终,我一个人来到扬州。
人人都知道,坊间新来的花娘弹得一手好琴,能歌善舞,只是脸上始终蒙着一块香帕,即便一掷千金也不肯揭下。流言相继传来,我听到后只是冷笑,帕子被揭开之时,恐怕便是我要离开之时。
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我万分小心地保护着自己脸上的帕子。
华灯初上,画舫里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我抱着琵琶坐定,一曲《鹧鸪天》赢得了阵阵喝彩。我正要再往下唱,前方的纱帐被人强行拉开。闹事的登徒子嘴里说着下流的话语,我恼怒地起身,不经意间,眼睛扫过窗边。
那一袭白衣,眉梢眼角尽是风情的公子哥儿,沉下笑脸,静静地望着我。
我一怔。
竟是他!
恍惚间,面上的帕子给人粗鲁地扯了下来,我跌倒在椅子上,满座哗然。
“快看她左边的脸!那么大一块疤,好像被火烧过一样!”
我看着他们惊慌地散去,鸨母气急败坏地走出来,她一边给人赔不是,一边狠狠地训斥我。我拾起地上的帕巾,重新将脸蒙好。
看来,这里是容不下我了。
“姑娘请留步。”他依旧坐在窗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姑娘的声音让在下想起一位故人。再弹几首曲子可否?”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鸨母识趣地闭了嘴,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抱紧怀中的琵琶,定了定神,开始弹奏。
心不在此,调不成调,我停了下来。一时间,只剩一片沉默。
波光潋滟的眸子一闪,忽然落下泪来,他哽咽着说:“骗子!”
心像被琴弦割开了一个口子,开始汩汩地往外冒血,我手中的琴轰然落地,发出不是哀鸣的哀鸣。
他说:“说要嫁给我,却让我等了十年!”
隔着帕子,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你知道我是谁?”
他伸手拔了我头上的桃木簪子,古旧的发簪上面,刻了他的名字。我轻笑:“我以为你认不出。”
七年前,我是京城红极一时的艺妓,尚书公子垂涎我的美色,便将我强抢入府。洞房花烛夜之前,我拿起燃烧的红烛,将自己烧毁了容,才得以逃脱。
容貌已毁,红颜不再,我却并不后悔。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这风尘之中保全自己。我不是骗子,只是履行诺言的时间晚了十年。
他将我揽入怀中:“我也不是骗子,我找了你十年。”
年年花有信,岁岁人不离。
君,我本是你窗前一株桃花,佛前求得与君逢,痴醉三生,终与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