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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创业艰难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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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议散后,欧阳独离留下来,向郑力耕请示如何写向上级的报告。郑力耕说:“先不写,等讨论确定机构设置、办几个什么研究所以后,再一起写,省委一次批了,我们好行动。”他停了停,又叫欧阳独离坐下,说:“你坐吧。今天的讨论,给岔开了。……”他欲言又止,思忖着。欧阳独离知道他还有话要说,便静静地等待。过了一会,郑力耕才象是无头无脑地说:“唉!我们一些同志呵,包括党内的领导干部喔,在‘左’的轨道上走惯了哇,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弯儿来。中央有政策嘛,……唉!”他欲言又止,但停一会又说:“你呀,不要有什么想法喽,不要受影响。”
      欧阳独离完全听懂了他的意思,便说:“谢谢院长的信任,我在院里工作是很愉快的。不过,力耕同志,我是不是就在学术办帮忙,其他就不参加了,特别是院里的会,领导班子讨论问题,我……”
      “你什么?”郑力耕言词颇为严厉,但脸色很和蔼,说:“你什么你?你参加的是讨论工作的会,你作记录、起草报告嘛。讨论人事啦,党的组织问题啦,等等,就不让你参加了。这不是原则嘛?这不是区别嘛?”
      郑力耕想,看,消极影响产生了吧?他站起身,指着欧阳独离,亲切地说:“你不要顾虑,继续发挥你的积极性。——哦,你去告诉张察金,给我安排车,我去部里。”他想,起用欧阳独离院内有阻力,该去跟部长商量了;又想还得跟人事处打招呼,便加一句:“还有,叫康庄来一趟。”
      欧阳独离答应一声,便跑去通知张察金派车,有告诉康庄去见院长。张察金玩笑地说:“老头子又面授什么机宜了?”
      “做我的思想工作。”欧阳独离说。
      “你别听那些拉拉咕叫!咱们不是改正了嘛!”
      “郑力耕同志给我讲了。我告诉你,”欧阳独离说:“我告诉你,我早习惯了!这算什么!”
      “那就好,”张察金说,“哎,对啦,办刊的印刷机、纸张等等问题,我都解决了,联系了。你就放心吧。”
      “好,”欧阳独离说:“办刊的报告我也已写好了,交给力耕同志了,就等党组讨论通过了。”
      “好,好好干吧,秀才!”张察金说着,却摇起了头,说:“咳,想当年,劳改那昝,你说你遭那份罪呀!欺侮人,那些个人!”
      欧阳独离笑了,说:“那时多亏你和康庄的爱护和保护了。”
      “为革命保护宝贵财产嘛!”张察金开玩笑地说。
      欧阳独离轻轻推了他一下。

      欧阳独离以空前的积极性和努力程度,投入到创建研究院的工作中。无论在《塞北日报》,还是在农业局种籽站,他都未曾达到这个程度。这不仅仅是因为客观上需要他这么做,而且,在主观上,他也展现着从未有过的热情和欢快。一方面,他感觉到自己真正解放了,入党了,改正了,被完全信任地使用了;另一方面,在工作中,他没有了任何顾虑,更驱逐了恐惧。——用不着害怕什么“秋后算账”,运动一来,原来的积极工作,真情奉献,都成为居心反党与贼心不死。而且,现在是在一件有意义的创建工作中,“在核心层”尽微薄之力。更令他愉快和欣慰的是,领导和同志们都是那么友善,同心协力。而创业工作也是蒸蒸日上,一天一个样。
      他在三条重要战线上奔忙。
      首先是参加研究院的规划蓝图的设计工作和部分计划的具体实现。在这方面,他虽然只是在参加核心层讨论时担任记录,但由于郑力耕院长的信任,他常常被点将,要他“也说说意见”,而当他经过深思熟虑,斗胆言之时,其见解往往得到首肯,其建议也有时被采纳,虽然他不是会议的正式成员。而当起草报告时,对会上诸多意见的整理,他又往往根据意愿,特别是参考有关资料,加以归纳,充实提高,使之更完善、更妥帖;甚至发展、提高了原意,把话说得更内行,更具有“人文社科性”,也更理性化、理论化。这实际上是“材料”提高了讨论所得的“素材”。这一点,理论家和老领导郑力耕是一看就明白,心知肚明的。所以在最后定稿、签发,把欧阳独离找来拿去打字时,常常把材料递给他,便让他坐下随意聊几句。说:“坐坐!咱们聊聊。”他把身子往靠背椅上一靠,显得是借此歇息一会的样子,说:“材料写得不错嘛。到底是在新闻工作岗位上经过培养锻炼的。”稍停,又说:“这整理材料的事,我在延安时期,也没有少干,要说好干,也好干,把大家意见归纳归纳、顺顺词儿,就得了呗。但要说难,也难,——要有创造性,是真难。那得自己有基础,又有储备。”他又停下,习惯地用左手手指头,灵活地轻轻敲桌子,发出不大但有规律的响声。欧阳独离看了,心中想:宋无忌同志是停下来抽烟斗,他是“闲敲桌子”,都是以“动作”来表现思考和帮助思考。
      郑力耕敲了一小会儿桌子,又说:“难呐,要有创造性!”说完,突然一转话头,问道:“你那些规范化、专业性的术语、用词,挺对路,使材料——请示报告,具有了学术品性和理性水平。你近来学习掌握了不少新知识嘛。”
      这番平静的叙述,蕴含着称赞与欣赏的意思,这内蕴,这“话外音”,欧阳独离听出来了。而他感觉到,郑力耕最后的话,既是一种称赞,又是一种掌握情况的说明。的确,欧阳独离近来晚上往往阅读材料到深夜。几乎每天都有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部和各个研究所,来自中央党校,来自各地研究机构——包括新建立的地方社会科学院、所和哲学社会科学联合会以及一些重要高校的,刊物和内部材料、简报等等。上面充满了新的学术文化信息,传输着大量的新观念、新见解、新学说、新理论,许多震聋发瞆的见解,许多闪光的思想火花,许多冲破旧的思想、理论樊篱的观念、见解、思想,充满了革命性、冲击力和创辟性。反映了全社会尤其是思想理论界、学术界、文化界的思想解放的大好形势和勃勃生机。欧阳独离真正是像一张吸墨纸似的,一沾就吸入,就入脑入心并经过自己的消化,理解、掌握,成为自身的思想与文化学术底蕴。这些,在他整理材料时,就发挥了巨大作用了。郑力耕的称赞,是有根据也是了解情况的。他为此感到欣慰和兴奋,从而更增加了积极性和奉献的热情。
      不过,“写材料”,这还只是他的工作的一小部分,虽然是重中之重。此外,他还为筹备中的院刊进行总体设计和栏目设置,为它组织稿件。他还参与学术办主持、举办的学术活动,帮助编辑《学术信息》。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还参加了人事工作上的选人、调人的事情。
      这最后一件事,他是“就便”和“被拉入”参加的。因为他与康庄、张察金三人合住一个小套间。原本是康张二人住里屋,外间是办公室、人事处“合署办公”的地方。他来了后,为了省开一间房,也不能为他一人开一间房,康庄就让他在外屋加一张床。但他觉得办公室加个床不雅观,就坚持睡沙发。坚持这样做时,为了说服康张二人,他还说,这,不比睡二十人的大炕强百倍吗?
      由于这个原因,所以有人来谈进院工作事,或是考虑是否吸收某个人员时,康庄就免不了“就便”问问他的意见,或者跟他商量,他也就“就便”参与其中了。
      有一次,中午刚吃过饭,欧阳独离和康、张二人正闲谈间,忽见一个身穿满身油污的劳动服、手提油桶的人,站在门口,问:人文社科研究院是在这里吗?康庄问他,是这里,你有什么事?他说,我要找负责人。张察金看他模样,肯定他是要问干活方面的事,就问:“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吧。”那人说,我要来研究院工作。张察金说,我们现在还没有地场,住招待所,暂时还不需要工人,以后再说吧。那人说,我要搞研究工作!康庄有些忍禁不俊,问道,你是学什么的?来人答道:我叫万思吟,1950年,北京大学经济系毕业。毕业后在驻苏外贸机关工作。1956年回国,1960年下放塞北,在工厂当力工,直到现在。
      他的回答,使康庄等三人都大吃一惊,同时想,准又是什么冤案牺牲品或是运动中的“对象”。康庄说,那你写份简历吧。来人高兴地走了。他一走,康庄就说:“这个万思吟,咱们要不要?”“要!”张察金和欧阳独离同时答道。“我看也是,”康庄也说:“经济学方面的人不够,力耕同志还想重点建设经济所。”
      不久,这位万思吟就进院工作了。
      这件事,引起欧阳独离跟康庄开玩笑说:“我还在人事处走动了!”
      在这创业期,欧阳独离事涉多头,工作特别多,特别忙,但他心内充满欢欣,感到生活一天一个样,充满生气与生机,真正是参加革命以来,从未有过的“黄金时代”。

      5

      欧阳独离常常想,真正是祸不单行福必双至。对于他来说,新时期以来,已经不是“福双至”,而是连绵不断,赓续接继。张察金给他算了一算,是八大喜事:一,入党;二,回城;三,改正;四,转业——搞喜爱的科研工作;五,出书——鲁迅诗注释出版了;六,《科学社会主义笔记》被出版社列入出版计划;七,女儿玄鸟考上了重点大学;八,妻子殷芳草调回工厂,旋即调市机械局任工程师,她也受压多年,现被启用。
      怎么就一下子大变?
      一个星期天,他来到上官元亨家。他们讨论了这个问题。
      “命运,”沈婉约说:“时来运转,一切就变了!”
      “这回可不是命运的力量了。”上官元亨说:“我们倒霉时,确实好多情况下,是命运作祟,可现在的好转,而且转得这么好,好事连篇,可是时代变化带来的。”
      “是政治路线、思想路线、组织路线变了,”欧阳独离说:“这些变了,看人的眼光就变了,‘坏人’就变好人了,‘毒草’变‘鲜花’了,‘鬼’就变成人了!”
      “真是这样,你看你,在研究院多受重用!以前,想都不敢想,……”
      “搁以前,我根本进不了研究机构。”欧阳独离插言说:“我的头上永远戴着‘白专道路’的紧箍咒。”
      “我何尝不是?”上官元亨说:“在早,我能当主任吗!”
      说完,大家都笑了。
      “现在,□□成了塞北话说的‘香饽饽’了!”沈婉约说。
      “哈哈哈!”欧阳独离忽然大笑。
      上官元亨和沈婉约都不胜惊讶,问:“为什么大笑,笑什么?”
      欧阳独离说:“说起‘香饽饽’,我想起一些事情。现在,不光是在工作上,□□成了‘香饽饽’,在婚姻上也是这样。当年划□□,不是许多人家破人亡吗?所以□□里头不少光棍。这回好了,成‘香饽饽’了,许多女性找上门来了!”
      上官元亨尤其沈婉约,急着要欧阳独离“讲讲”,好大家高兴。
      欧阳独离未说先笑,讲开了故事。
      他说:我们院一个人事,一个办公室,两个负责人,一个是老婆划清界线,□□一定,立马离婚,此人名叫张察金,人们常叫他“保尔”或者是“柯察金”;一个是两人为了保孩子,忍痛不舍“协议离婚”。本含假意,后年头太久,逼假成真,女方为了生活,为了孩子,另嫁了一位夫人亡故的老干部。好啦,现在,这两位可就成了香饽饽了,那康庄,——就是那个管人事的,也就是以后的人事处长,每天接待一位求婚者,有老相识,有新相识,有慕名而来,有的则是朋友给了个信,赶来的。年龄则从与他相仿五十出头的,到三十来岁的,已婚的未婚的都有。来了都自报家门,年龄、籍贯、出身、学历、经历、政治面貌、工作、已婚未婚、有无子女等等,介绍详尽。张察金每回必开康庄玩笑,说:“挑花眼了!注意‘内在’,别叫‘外相’迷了眼!”康庄一向庄重,每回必答曰:“别胡说,这是人生大事,政治性问题,哪会乱来!”最后,他挑了一位机关干部,五十靠边,党员,有一女。两人在招待所举行简单婚礼,家就安在女方的家里。张察金逗他说:“当了倒插门!”
      张察金则是另一种情形。他物色了一位未曾结过婚的中学老师,三十刚出头,长相一般。张察金说:“招架不住了,门都挤破了,一天来好几个。我看不行,赶紧解决吧。”他原来的爱人能干又漂亮,但反右一来,就翻脸,处分一下来,离婚签字,毫无情意,不久就另攀“高枝”。张察金说,他接受教训,只找平庸之辈,不慕“如花似玉”。他们婚后果然很好,很快要有孩子了。
      沈婉约听至此,又过到欧阳独离面前,捅捅他,说:“你光说别人,你自己呢?就没有桃色新闻?”
      “免不了!”上官元亨打边鼓说。
      “先别说我,还有呢!”欧阳独离说,“有趣极了!”
      于是,他又讲开了另一个故事。
      他说的是阮江陵。
      “这位湘地‘屈子’的遭遇,更有意思。”欧阳独离这样开始。
      原来,阮江陵于解放前结婚,夫妻关系很好,妻子是一个小学□□。反右过后,妻子带着三个孩子苦度日月。但以后,这位“屈子”又被补定为□□,罪加一等,从劳教所进入监狱,判刑15年。妻子一人在塞北无法生活,只好回到家乡。回乡以后,生活困难,家庭又施加压力,说“他15年出来,你都‘七老八十’了,还能等么?”生活所逼,妻子只好带了孩子另嫁。这样,阮“屈子”出来后,就流落塞北。现在呢,他也是香饽饽,年龄虽然50多,但来找的很多。有趣的是,一次,有位报社编辑,40来岁,离异,她早慕阮“屈子”的名,这回便主动来找。阮江陵没有接受,虽对方一再坚持,阮江陵却一再婉拒,最后这位女编辑竟然从流泪到哭泣,宣布“你不答应我就不走!”果然,她哭一会,说一会,沉默一会,坐着不走,看看到午间了,阮江陵无法,便来“大屋”——就是我和康庄等三人住的房间,搬救兵,说:“快去给我解围!”把情况一诉说,大家乐得开怀大笑。张察金说:“我去!我准叫她立马离开!”阮江陵不同意,说:“你去别搞砸了,人家也是好意,不能伤她的心。”说完,便看看欧阳独离说:“他嘛差不多,轻言细语,文质彬彬的!”张察金哈哈大笑,说:“那就让大秀才去吧!那才有好戏呢!说不准人家又瞄上这个更年轻的白面书生了!”康庄说:“真有这问题。别闹出笑话来!我看,还是我去吧!”阮江陵说:“你行!你当然行!我是怕请不动你。”这样,康庄出马,左劝右劝,才算劝走了。
      欧阳独离说完,大家笑了一会,上官元亨眯笑着望着欧阳独离说:“你的故事更精彩吧?”
      “快说说!”沈婉约催促。
      欧阳独离只好说了。
      “我也有不少找的,——真是比他们还多。记者、编辑、演员、教师、医生、机关干部都有,也都年轻,不少长得好看的。已婚、未婚的差不多各占一半。不少可说是‘慕名’,有了解情况的还说,在农村入党,现在在研究院‘拿大梁’等等。我一律回答,我有爱人,没有离异,我和我爱人一直同患难,坎坷路上结伴行。我不可能有别的想法!她们都失望而回。有的还留下地址,愿交个朋友。”
      “那就交个朋友吧!”上官元亨诡秘地笑。
      欧阳独离说:“那不敢!”
      沈婉约哈哈大笑。
      其实这时期的欧阳独离,处于他自己所说的“第三次解放”中,而且是“真正的解放”时期,他的革命热情和献身精神,高度飞扬,他全身心投入工作,并且觉得现在的“工作”与自己的思想、情感、心理,完全契合,不再存在原来做新闻工作时那样,有点儿“身首异处”的味道:一方面很有兴味也甚谙其意义地投入编辑记者工作之中,另一方面,又孜孜以求地读书,搞研究,“白天”、“黑夜”是两个工作日,两个模式。现在好了,两者水乳交融。尤其是,现在没有了以前的那种“客观物议”,读书本好事,但人们总是以“白专道路”视之;更重要的是,现在那心头的恐惧已经完全没有了。“免于恐惧的自由”!
      这真是在完全意义上的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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