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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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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弟又说笑了。”祁顾看向幕公公,屋内烛火通明,室外暴雨将至。他以眼色暗示该到时辰了。
祁谟笑道,言谈丝丝入扣:“你们只知道将剑锋对准太子,真是蠢材,活该命不久矣。”
“宫中嫡子竟是最小的皇子,不能怨天尤人,只能说五弟你这太子之位实在烫手,坐不稳也不稀奇。”祁顾垂颜说笑,一旁的三皇子却暗自谋算。那些话大皇子听不进去,三皇子却不能不听。
“幺儿嫡子算什么?大哥你这庶长子的位子不比太子烫手?自古立长立嫡都是难解困局,身居长位而庶出,那个位子无论如何也轮不上你的,还不赶紧多吃几筷子御膳?”
“你!”祁顾一怒,将红漆象牙筷摔在祁谟脚下。三皇子祁商趁着这功夫拉上祁顾的袖边,暗声道:“大哥息怒,别误了时辰,犯不着动气。”
祁谟看向二人,自酌自饮。“孤这太子确实委屈,但你二人联手把孤给除掉了,焉知二哥不会对你出手?二哥常年研习字墨,连朝堂都不入,可该会的本事一样没少学。孤走后,想必二哥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你这碍眼的庶长子!”
湿气卷着窗棂而入,带进来一股股泥土的腥气。
“没了大哥你的扶持,三哥他再善于筹谋也不中用了。栗州刺史如何能与荆国公相拼?蜉蝣撼树而已。三哥能有出息,也是依仗左相门庭的威风啊,孤说对了不是?三哥?”
祁谟挥手令下人撤宴,嘴角挑起冷笑。“连这点都看不透,活该折在二哥手中。他的最大对家本是孤,偏偏让你两个蠢材联手除了去,还以为灭掉嫡支就能斩草除根。南书院里的兵法军书都合着桂花酒喝了不成?”
当下大皇子与三皇子被激得阵脚大乱,幕公公垂手躬身高唱道:“时辰到!太子,请吧。”
祁顾大喘一口气,俊美面容更添了一丝杀气。“好,我不与你争辩。但自古成王败寇,念你我兄弟一场,我就再送你个彩头。今早辰时一刻,太师府……”
窗外打了一个闷雷,暴雨酝酿而成。祁谟眉头蹙起,捏紧手腕,一改刚才从容不迫之风采急道:“太师府怎样?”那是他的母族,嫡系一脉赵太师府邸。
祁商伸手捏死一只爬上膝头的蚂蚁,漫不经心道:“抄了。”
“混账!”祁谟起身大喝,凤眼狰狞,“放肆!”
“是太子放肆了。”幕公公发声,声音尖细上挑,阴阳难辨,“这抄家是奉皇上旨意,难不成太子口出狂言指骂圣上吗?”
祁谟心口一阵难忍刺痛,仿佛被无数针扎,刺穿皮肉。祸连九族,太师府一脉算是被他的窝囊生生断送了,到了阴曹地府他祁谟也无颜见祖宗见母后!
“父皇好狠的心肠,不仅要孤这条命,还……”
“还有一事更是稀奇呢,禁军抄家只多不少、一处不落,谁料在太师府偏殿后花园的凉井中发觉一处洞天,五弟,你猜怎么着?那禁军可是从凉井中拖出了个人来,现在都传开了,都说那病入膏肓之人,和咱们惠王长得九成相像呢。”
祁商附和道:“这人可知是谁?难不成是那位早已夭折的四弟?”
祁谟愕然。
世人皆知五皇子祁谟并非单生,是有个同胞兄长的,只比他早落地一刻,一母双胎。只是兄长胎里不足,说是生下来就活得不易,喂不进多少奶水,换了四位奶嬷嬷还是病病殃殃的。难得皇上肯疼爱他,下朝必来凤鸾殿亲自抱一抱,想必是想给四皇子过些龙气。可生母赵皇后竟因为这点偏颇将未满一月的四皇子掐死,只因天下之大供养一人,太子只能有一个。
遂四皇子夭折,五皇子祁谟立为太子,但从此失了帝心。
“不可能。”祁谟紧紧咬着要,眼睛血红,“母后说……母后说四哥生下来胎里不足,伤了根本,孱弱不堪。母后说四哥是自己走的……胡扯!”
“兄弟一场,我就让你死得明白。你母后只命你一味忍让,愿意立你为太子,看来也是想将你推于炭火之上,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啊。你四皇兄虽然半死不活可也养得好好的,在太师府不缺吃穿。你这母后啊,可不是个疼你的啊。”
祁顾一席话如泼了冰水,断了祁谟最后的一点儿念想!四哥不仅没死,还活在太师府里,只有自己是个傀儡,一心想着只要安分守己就能护得住母后与太师一脉,谁料竟然……
竟然是水中月!镜中花!什么身不由己全是胡扯!
日日夜夜精心谋划,早知争储之路血腥非常,每一步都是舔血而睡,错一步就是挫骨扬灰。纵是这样祁谟也不曾自怨,因为他身上拴着的是太师府和重阳候,是母后,是嫡亲。
“真是甚好,孤当真高看了自己,死得不冤!”祁谟端正坐下,只觉得一片唏嘘心冷,“幕公公,鸿门宴孤已经尝完了!是时候了。”
铅云已密布,幕公公眯了眯眼,高声道:“传棠花甜汤!”
棠花甜汤,祁谟不禁回想那年。
五皇子自小养在皇后膝下,能文善武,是个要强的,往往是刚用了膳食就跑去找师傅舞剑,难免落下不克化的胃症。那时在凤鸾殿中母后就命小厨房时时备着棠花甜汤,热热暖暖喝下,再由着奶嬷嬷按揉按揉,不消一会儿就气结两消了。
甜水易得,只是凤鸾殿的棠花难寻。赵皇后极其喜爱海棠,遂取之保留入菜入酒。这棠花甜汤也就成了凤鸾殿独有的吃食,自母后崩,这味道就再不曾尝过了。
想着这些,龙凤描金攒食盒就端正地抬了上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适时拉开六角食盒,那人也捧着釉青小碗跪下了。
“殿下将就着些,由奴才来试菜吧。”
祁谟听到声音只觉得耳熟,更多是惊奇。这碗甜汤可是掺了断肠毒药,怎得会有奴才来试菜?还口口声声称其殿下?什么殿下!从封王那日就没有殿下,只有王爷!
那人却像生怕祁谟没听明白一般,跪着凑上来又说了一句:“由着奴才替殿下试菜吧。”
祁谟目色微闪,抬眼顺着清冷的声音看过去。只看那人躬身垂头,跪得不能再周正,睫毛也低垂,在眼底映下一片阴影。他两只手端正地捧着小碗,穿一身青白色的低等内侍布衫,体瘦弱而纤长,宛如一根风骨清高的万年青竹,傲视风雪。
只是那右手中指、无名指与小指佝偻变型,伸展不开,颤颤巍巍的。这下祁谟倒是想起这人的来历,长叹一声道:“原来是你,八千岁。”
此话一出,祁顾与祁商骤然站起,就连幕公公都瞪圆了三角眼,拂尘一扫,大喝道:“守卫岂是死的!怎放了旁人进来!”
那位被称八千岁的小太监抬头,绝色面容痴恋地朝向祁谟。皇宫中有个万岁爷,那是皇上。剩下权柄最大的人并不是左右丞相,而是养心殿的大太监幕公公。宦官当道,城墙内外一手遮天,幕僚众多,人称幕公公为九千岁。
剩下的那位就是眼前这个了,他是大皇子祁顾的宠臣宦官,面容温润惊艳,手段却毒辣,正视那个比蝎子还阴毒十分的太监廖公公。
“死奴才!给我滚回来!”祁顾恨道,几乎咬碎一口银牙骂出来,“吃里扒外的狗奴才!想巴结太子?还记得谁才是主子吗!”
八千岁廖公公像个冰雕的玉人,生得一副好相貌,左眼下一颗朱红色的泪痣宛如世家的小公子,若是初见,任谁都不敢亵渎这尊玉美人。可皇宫谁人不知八千岁与大皇子的那点腌臜事,他光着雪白双腿在大皇子殿中辗转承欢,雌伏多年,比娈童还不堪,传说皇宫夜香馆都比八千岁的身子干净。
但众口相传,这话谁也不敢让八千岁听见。相比九千岁玩弄权术,八千岁更像一条不认主子的疯狗。廖公公谪仙的相貌底下有一副烂透了的心肠,眦睚必报,贪恋钱财,如蜉蝣享几世荣华。就是这么个宦官,着实没少给大皇子招惹是非。
但无奈相貌实在太好,像一块莹白玉石似的,大皇子祁顾除了于床笫之间百般折磨,硬是没有开口放人。
“下边儿挨了一刀的东西!果然不识抬举……哼!”祁顾骂得痛快,忘了顾忌幕公公的一脸阴沉。
“咱家何时说过你是主子了?咱家的主子可只有眼前这位。”八千岁抬头斜瞥,低等内侍衣衫的领口将他的颈子包得一丝不露,直盖上喉结,端正地卡在尖尖的下巴处。他一口一个咱家,竟是用使唤奴才的口气对上了祁顾,摆明了没把大皇子当人,巴掌赏得无声无形。
“你快下去吧。”祁谟静静观看那颗泪痣,想从廖公公的眼底看出别样情绪,却不想真真品出了欲盖弥彰的爱慕与绝望。
眉心紧紧皱了起来,祁谟又一次说道:“你……快下去吧,这不用你。孤也不是你的主子,不想害你,你不要死了。”他移开视线,心弦却震动,自己这几句话像是将八千岁的身体打碎了一般,令跪着的人摇摇欲坠。
八千岁挪动双膝又凑近一步,直接跪在了祁谟小腿旁。他仍旧端着那晚棠花甜汤,用一只白玉般的左手和一只废手,垂首低呐:“奴才试过温了,想着正适口。还是让奴才替殿下试菜吧。”
祁谟不想再多拉一人入这死局,挥袖摇头,目光再次扫过大殿,满目皆是各样面孔,没有一张是干净的,无外乎都是等着见他吃下这最后一口御赐汤羹。
然后待他动口不消半柱香的功夫便会大告天下,太子惠王薨了,惠王妃自戕。
“罢了,你且下去。这最后一碗甜汤孤要全数喝下,一来是记住这碗糖水的滋味如何,二来是记住皇恩浩荡。”祁谟说话间双手抬腕,让出玛瑙玉碟,却不见八千岁有所动作。
“殿下,还是让奴才替主子试试吧。”八千岁又说。
祁谟抬眸,仔仔细细看向他,却不记得自己何时和八千岁有过交情,就是这颗泪痣眼熟尔尔。八千岁脸色比他还惨白几分,却毫不让步,细细白白的指尖扣住釉青碗口,一丝不苟的青丝微乱,看来真是偷了低等内侍的衣袍混进来的。
祁谟不发话,八千岁仍旧蹙着眉呐呐道:“还是……还是由着奴才试试吧。”
这是要跟着自己寻死的心啊,祁谟大惊。“你为何称孤是你的主子?孤命数已定,不想拖累旁人。”
八千岁背脊挺直,左手搅动一根银白小勺,指尖尖尖地翘起来。细长勺柄的另一端搅动着糖水,刹那间化成乌黑。只见他舀起一勺,吹了吹,不犹豫地送入口中,动作快得让祁谟来不及打断。
“你!”
“奴才八岁净身入宫,刚入宫只是个小小常随,在司里内官手底下学了规矩,然后因着皮相好,被钟鼓司的公公挑走,一待就是四年。奴才是个有福气的,十二岁得了殿下宫中教引嬷嬷青眼,从钟鼓司要了人,在殿下宫外车洒水处,日日能见殿下步撵。”
祁谟大为心痛,这是和自己一样明知要赴死的人啊,脱了一身戾气也不过是个苦命人。
“就因为这个?”
八千岁摇头,眸底藏着一片温情。他又往嘴里喂了一勺,汤羹试毒必定尝三口,待三口下肚之后尚未毒发方能给主子入口。“奴才原想着,这辈子就待在殿下的地方,时不时能远远看上太子步撵就满心欢喜了。谁料奴才才暗自欢喜了一年,一场暴雨冰雹打死了殿前的兰花,车洒水的公公怨小的办事不利,上头怪罪下来,干脆让车洒水的轮子碾折了奴才的手。”
说着八千岁藏了藏右手,怕惹人厌恶。祁谟也想起来宫里确实有这么个传闻,八千岁的衣袖右管从来都特意吩咐针织局造得长长的,从不外露。
“这可是那时候留下的伤?”祁谟看他唇色都白了,心里又是一痛。
“太监命贱,本就是随意让人折辱的,奴才这手算是废了。过了几日公公说身残者不应在主子前露脸,怕脏了主子的地方,就将奴才早早开发了。但钟鼓司那地方更是回不去了,大小祭奠礼仪更是要全乎人。剩下的事殿下也都耳闻过了,奴才……被押着去了秋水苑。”
“你是大皇子的人?”祁谟看向祁顾,明知故问道。
八千岁漠然看向祁顾,眉梢上挑,精致的五官写满了一个恨字。“宫里的人想跑也跑不掉,大皇子用奴才家人的性命相逼,逼着奴才……他从不是主子。但最终……也是奴才自己想通了,只要不拿自己当人,当个物件儿,当个玩意儿,也就可以了。”
“别吃了,你……把碗给孤。”祁谟伸手,却不料又被夺了过去。八千岁俨然苦笑,施施然咽了第三口,大胆地看向太子,贪婪地看不够一般。
“不想让这些事儿脏了殿下耳朵,没想到还是……奴才爬上八千岁这个位子,不是什么善类,能送殿下最后一程也算求仁得仁……殿下……”一口鲜血喷出,溅在祁谟的长袍一角,声音哑了,八千岁支撑不住,还摇晃着给祁谟磕了头。
“殿下身边没人,奴才斗胆……先走一步……到阴间地府当根蜡烛,给殿下照照轮回的路也好……三日断水断粮,只饮香油……奴才当一根干净的蜡烛……”
想不到苦心经营的八千岁竟是个傻的!祁谟心中撕裂一般。传言人死之后要有引路人打点,故有身份之人逝去要有殉葬,伺候的人大多也就跟着去了。奴才若有执念愿为人烛,三日不吃不喝只灌香油,吃了大苦,死后裹上一层白蜡就成了殉葬的蜡烛,能与主子合棺。
这样多的人因为他的无能而死,临了还有个小奴才愿为人烛,祁谟暗自垂泪,脸上却挂着笑,贼老天果然看不过眼,怨恨他走错了路!
祁谟弯腰,将八千岁的身体拦腰搀起,将他沾满血污的下巴放在膝头。刚还能硬撑着的身子这下像跟面条一般软,他抱着祁谟的小腿,只剩几口气了。
“那日……公公折了我的手,殿下的步撵……就过来了,殿下还说……这样小的孩子,还带着泪痣……怕是个……怕是个爱哭的,有什么大错就算了……就算了吧。”
祁谟那颗愚忠的孝心仿佛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划开了,一时悲恸万分。他是太子,这一刻却不敢告诉八千岁,他口中的这段往事自己竟不曾有过印象,怕是随手救了他也就忘了。
“告诉孤,你叫什么?”祁谟用手指擦净他鼻下的血痕,问他的名字,算是知其名与姓,认了这个小奴才,当了他的主子。
“奴才廖……廖晓拂,入宫后师傅说……这名字不好记,改成廖小福,叫我小福子……殿下那日还说……怕是个爱哭的,以后……切莫再哭……之后,奴才过得再不顺……都不曾……落泪。”抱着祁谟小腿的双手猛然一沉,八千岁的身子一软,死在祁谟的腿上。右面颊贴着太子衣袍,左眼泪水涟涟。
“小福子,好……好啊。”祁谟再抬起头目光只剩冰冷,怕是最后一点儿优柔寡断也磨灭了。他剑眉入鬓,现在那双狭长的凤眼竟是谁也参不透了。
惊蛰之日,百虫复苏,万物复兴。这时一道闪电炸开,天际犹如有巨龙蜿蜒,从天降下。
“廖晓拂,孤记住你的名字了,时辰正好,随孤上路!”
雷鸣声一道接着一道,贯耳瘆人。太子祁谟执起染血的釉青小碗,仰头一送,将所剩汤羹尽数吞下。再闭眼,眼前竟看到朵朵猩红。
顿时狂风四起,暴雨如注。太子祁谟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