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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元志二十五年初,惊蛰,乌云压着宫墙,犹如墨染。
      祁谟低垂着凤眸,将惠王九龙头冠掷于熏笼前,看黄金色的珠帘被银丝炭烤出废铁般的颜色。三年前圣旨一道秉雷霆之势,大昭五皇子品行高尚,于社稷有功,龙心大悦,特封为惠王。念起年幼故赐惠王府,赐重阳候苏元山之嫡长孙女苏雪为正妃。
      顷刻间朝堂犹如沸水入油,言官逐一出列,无一不自摘官帽于景德殿死谏。
      “此事万万不可啊!皇上!”
      太子封王,史书玉碟几百年都没出过这样的诛心之事!好好的太子理应归入朝堂,听圣人言辩百官话,收其党、建其势,学治国之道好继承大统。又不是普通皇子,封什么王?赐什么府?这不是向天下歪说太子已被废弃厌恶,空留着名号养着等死罢了!
      更何况太子乃是圣上第五子,头三位庶出皇子至今仍未封王封地,尚未婚配,这不是捧杀嫡子了吗!
      然而盘龙柱上血红几尺,生生还是没止住这道旨意。
      由下人伺候着束好腰间玉带,祁谟低头稍稍留心了一眼这下人的模样,冷笑一声。果然,堂堂惠王府早已被各宫各殿的各样主子当了后花园戏耍,时至今日,连一个自己人都没给他留下。
      这也不该怨着旁人,是主子没用。主子无能就护不住下人,由着位高者拿捏。五皇子身为太子,却不能把惠王府守成铁桶,连可心的奴才都成了随意砍杀的靶子,谁都想掺和一脚,往太子身边安插个钉子。

      圣上赐婚,惠王妃一直未有身孕,惠王也未抬侧妃入府,相敬如宾。如今王妃怀胎九月,眼看临盆在即。真龙嫡子之嫡子还未看世间一眼,整个偌大皇宫却早已容不得这一嫡支了。祁谟心头一凛,由下人紧了紧绛金外袍。
      若说在世短短二十哉,祁谟唯一对不住的怕只有重阳候一族。
      重阳候一族乃三朝良相,当朝右相苏元山当年更是从龙有功,赐免死铁卷。其子苏凌十五岁随父入朝,如今担史部尚书一任,开科举广纳良才,掌大小官吏升降之任。其娣孙苏青松四岁伴太子入南书院开蒙,又入国子监,乃可造人才。
      祁谟从小与伴读苏青松有过命交情,又虚长他两岁,故以兄弟相称。苏青松也是深感太子苦处,知道天家无情、皇恩无常,在其亲妹苏雪尚不足十岁时长跪太子殿前不起,只为小妹求一世良缘,万万不可将苏雪娶入皇族,哪怕早早赐婚低嫁也好。
      当年还是十三岁的少年太子言之凿凿,应了苏青松所求。然天算人算不如皇恩浩荡,京城各路诰命夫人竟全像哑了一般,两年都不曾为苏相嫡孙女拉一门亲缘,哪怕是个从六品的良人都不曾有过。这其中的暗涌波涛恐怕只有皇宫里那几位才能明辨。
      世家嫡女又岂能作出无媒苟合之事?就这样,苏雪的婚事一拖再拖。
      两年后太子祁谟封王赐府,世人皆知这世家之女苏雪不仅入了天家之眼,更是明媒正娶红绸金娇地抬入惠王府,风光大嫁,从此成了命不由已的惠王妃。祁谟现在回想,怕是当年苏青松一跪就被掌事太监王过福朝外递了话,不仅将重阳候与太子拴在一起,一损俱损,更是让苏青松与祁谟离了心。
      真是一箭双雕。

      母后,孩儿这条路终归是听错了。祁谟大叹,眼底一片死灰般的自毁之态。本是能文善战的大好儿郎,空有锦绣计谋,偏偏要以自甘等死之态入局,天不亡你难道去亡旁人?笑话。
      祁谟朝宴客之处缓步而去,两旁下人齐齐颔首躬身,前方鸿门宴处大亮。
      “孤从未见过你。你家主子是哪个?今天到了没有?”祁谟自知家宴有诈,反而落了个轻松自在,温润内敛的眼底掩饰不住多年心辣,眼尾微挑着看向刚才伺候的下人,不怒反而自危。
      下人躬身垂手,呐呐道:“王爷说笑了,奴才在惠王府当差,自然是王爷的奴才,王爷就是主子。”
      “既然如此……罢了,反正孤也是要死的人了,兔死狐悲。你家主子待你不薄。”祁谟看那下人低头更甚,猛地将脚步停住。
      “这……王爷怎的不走了?误了开宴时辰,圣上可是要怪罪。”下人低眉顺眼立于身后一侧,三品侍卫衣袍显然有些灰白了,靴面针脚也不算讲究,墨色武靴沾少许青泥,靴后还算完整,靴尖倒是湿了一块儿。
      祁谟抽出衣袖中的玉骨青丝扇,展开扇面乃是双面山水丹青,加惠王私印,犹如灼灼河山刻上太子绝笔朱红。下人一时看呆,尽管不同主也暗自感叹,五皇子不愧为真命潜龙,贵气万丈,丝毫不像是市井小儿传言的那位纨绔王爷。
      这是太子,这才是真真的天潢贵胄。
      “孤入席之后,你速速外逃吧。从暖阁或耳房走,还能避开些眼目,这惠王府能少死一个是一个。”祁谟淡淡道,“这宴赐得稀奇,饶是你也察觉出此乃死局。各路主子都已到齐,只等瓮中捉鳖,看着我这将死之人入席了。”
      下人用衣袖拭汗。“这……王爷说笑了。”
      “并非说笑。王妃禁足于偏殿,想是要对孤嫡子不利。孤这辈子……于情于命,终究是负了她。看你不像是个真侍卫,能有如此出挑的轻功,潜伏于孤身边还能送最后一程,想必……事成之后你主子容不得你了。别说是你,恐怕整个惠王府都会有一场血洗浩劫。孤但求一事,你若有能耐,出逃前务必潜入偏殿,传孤口谕,赐惠王妃白绫。”
      “太子!”三品侍卫猛然抬头,捏紧双拳。
      “自孤封王那天起就没有太子了,否则这就不该是惠王府,而是太子殿。就不该是惠王妃,而是太子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孤也要保存王妃最后的颜面,令其与嫡子不丧奸人之手。想她也是这样心念。”
      “报!”青蔓金绸回廊之外跑来一名侍者,见惠王两步一跪,怆然磕头,以额击青石板,“禀王爷,一刻前偏殿来报,惠王妃悬梁自戕,王妃的两位奶嬷嬷以身殉主,就连陪嫁丫鬟也撞柱子跟着王妃去了。”
      祁谟提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孤知道了,下去吧。孤去赴宴,你们二人速速逃离,最好永世不得入京。”转身再无留恋,因为这世间万物再也留不住他,痛快地迈向前方大亮之处。重阳候一脉皆贞烈,哪怕惠王妃与祁谟毫无恩爱,身怀嫡子也顾念非常,做得出已死谢恩之壮举,保太子体面。
      祁谟掀袍入座,心头旧恨犹如钝刀切割。他从不奢想登上龙位,立自己这个太子就是为了废的。但随着重阳候世家与皇后母家没落,待他想违抗母命也无法以一己之力逆天。早知如此害人害己,千不该万不该只做孝子,落得个孤身寡人的悲凉下场。早就该万箭齐发,以毒制毒!以血饮血!

      祁谟的表情丝毫不差的落在大皇子祁顾眼底。祁顾今日身着玄色长袍,玉簪挽发,确实风流非凡。大皇子乃武贵妃所出,年长太子两岁,再加上有个左相武氏的强横母家,宫中宫外都数得上个儿,身居棘手的庶长子之位仍丝毫不动,活得挺顺。
      “开宴。”祁谟的目光在席间每个人的脸上转了一圈儿,看男儿皆琅琅如玉,女子皆灼灼如花,摇头失笑。来送自己最后一程的人还真是不少啊,大皇子祁顾与三皇子祁商皆到齐了,就连贴身伺候皇上的养心殿大太监幕公公也到了。
      一声开宴后侍女如鱼贯入,端着鎏金玛瑙碗和描银瓷碟,脚下玉莲款款一致。祁谟不做声,由着侍女为自己布菜,只是可惜了,这一大屋子的下人终归是活不到明日。与皇兄周旋多年,这两位可不是留活口的主子。
      向来宫中宴席都极为讲究,食盒从御膳房出,从哪个门拿来、经多少下人的手、是否换过器具、由几队公公呈上都是功夫活。除了侍女布菜,更有太监公公于一旁持勺试毒。如此险事自然不会是各宫各殿的大总管上阵,多得是为主而上的小公公想当主子的舌头,更有甚者情愿吃出点子毛病,得主子青眼赏赐,混个脸熟,比在宫中苦熬来得顺快。至于那真丢了性命的也是命数,皇宫里的冤魂孤鬼还没多到盛不下。
      可这会子只有侍女一旁布菜,连一个试菜的奴才都不见。祁谟暗垂羽睫,心道,果真是一场鸿门家宴,父皇连样子都懒得做。布菜规矩颇多,可一个试菜公公都不见,这不是此地无银吗?但看着宫宴御厨出手的菜式,每一道皆是上品,看来皇帝当真格外开恩,以此法子通告惠王,朕感念你不易,活得屈辱,便赐你死得痛快。这一场家宴免你多疑,饭菜无毒,你安心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大皇子祁顾生性多疑,取随身银针试了试,片刻后银针白亮依旧才动了筷子,捻着侍女夹入碟中的红丝小枣吃了。
      “刚才听着惠王府怎么着了?”祁顾问旁边的人,声音大小正好够太子听清楚。
      “听说是惠王妃薨了。”三皇子祁商挟了一道蟹肉双笋丝,脸色阴冷。三皇子乃是冯贵人之子,身份地位不算出众,母家不仅不再京城,而且还只是个栗州刺史的官职。
      “三哥慎言。”祁谟举起一盏白玉茶杯,轻品着淡黄色的茶汤,袅袅白雾在眉心化开,“这茶不错,应该是今年小雪节气时采下的晨露水泡开的,所以凉脾肺而不冰,最适合心血焦躁的人来喝,三哥多尝尝吧。”
      祁商看向大皇兄,轻笑道:“果真父皇最疼爱的还是五弟,大哥你看,这茶这菜无一不是好的,从这燕窝凉糕到陈皮狍子肉,还有松鼠鳜鱼与金钱盏,啧啧,就连这高汤火腿都是特特从咸城贡品里拨出来的。可别辜负龙心美意,五弟务必多用些。”
      祁谟眉梢微抬,道:“自然要多用,天家赐宴岂有不食之礼,更何况你们弄出这么一席鸿门宴,不就是送孤上路的?孤怎能不懂此番美意,必要好好品尝。只不过啊,大哥与三哥也多用些,等你们上路那日就未必有孤这口福了。”
      大皇子祁顾漠然一笑,眼底流现纵欲过度之态。“五弟说笑了,还没喝佳酿就要醉了可不是好事啊。”
      “父皇还真是疼孤,知道孤爱吃清蒸玉兰片,到了地府这份恩情也绝对不敢忘。”祁谟目光稍露凶戾,以指尖轻点桌面,眉目如画,“你们真当孤是想要龙位?还是以为除掉太子就能手握玉玺了?罢了,看在大哥与三哥来送孤的面子上,孤就不妨直说,这些年你们二人一直与孤明争暗斗,先不说孤走后大哥三哥是否融洽,单单盛荷苑那位就不会让你们好过。”
      大皇子一笑,苍白肤色显露内虚之态。“你指二弟?皇宫之中谁不知道,二皇子祁惋对朝政的关心还比不上他院子里那池荷花。荆妃之子能当什么大任?”
      三皇子却眼波一转,眉目中都是算计,将茶盏放下了。“大哥可别忘了,荆妃的母家乃是荆国公。这……”饶是大哥再不在意,祁商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还是被点亮了。他可不像大皇兄一般高看自己,数年步履维艰,小心经营,不仅善于攻心,三皇子更知晓一个强而有力的母家对争储之乱的意义。
      “孤如果算得不错,大哥就是二哥下一个要送走的人。”祁谟拾筷而起,稳准地挟着一块御品豆腐吃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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