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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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洛欢不知道这是在家里的最后一个中秋节。
月亮像以往所有的中秋那样毫无算计地圆着。幕府的中秋很热闹，洛欢拎着花灯在人群中灵巧地穿梭。书房里的侍墨丫头伸手想去抓洛欢却扑了个空。“少爷，您别玩啦，等会老爷夫人要一起过来看月亮。”
“晓得了，素茹。”洛欢的声音从另一头远远地飘过来。素茹叹了口气，又低下头去泡茶。所有人都知道平静不过是暴雨前最后的宽容，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份无可奈何的从容不迫。
因为所有的仙家道家都已在几日前向幕府宣战——剿灭幕府余孽，匡扶正道。
那是因为幕府中人，都是魔修。
洛欢也是魔修，但是幕府到了洛老爷这一代就已不修邪术，所以他只是一个符修，并未杀过生。他并不明白为何世人皆恨透了魔修。
二十年前幕府遭遇正道中人的第一次围剿，那时洛欢尚未出生。那场战役很惨烈，用洛夫人的话说就是死了很多很多人。洛欢的爷爷也被玄明峰的李平生一剑刺死，幕府的弟子死伤各半，元气大伤。
等到一切都平息下来之后，洛老爷遣散了幕府其余的弟子，并且发誓以后从不杀生。
然后就有了今日幕府的萧条。
洛欢其实也隐隐约约知道一些。很小的时候他被领进洛家的祠堂。他凝视着高桌上不苟言笑的祖先们，父亲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压过来。
“可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什么？”
“记得，”洛欢说，“今后洛欢修炼魔道，誓不杀生，不伤人，不害人。”
“你记得就好。”洛老爷满意地点点头。
“我们幕府之前一直滥杀无辜，所以才会惹来灾祸。所以我们不可以害人，你明白么？”
“我们之前怎么滥杀无辜了？”
“……也罢，告诉你也无妨，”洛老爷叹了口气，静静地说，“我们幕府弟子世代修习媚术，或者靠杀人来增加修为。”
“杀人，是不好的行为吗？”
“是的。”
“所以只要我们不杀生，那些人就会放过我们，对吗？”
“是的。”
“少爷——快过来喝点茶。”素茹笑着接过洛欢的花灯，“多大人了，还玩这些小孩子的东西。”
“我不过十五，我还小呢。”
“洛少爷。”素茹微微一笑，“十五岁已经很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素茹你说什么呢？”洛欢不明所以，他不知道这是这个侍墨丫鬟最后的交代，他也从未想过这个丫鬟的话会在不久的将来一语成谶。
中秋夜宴还是那样地热闹。洛欢喜欢这种感觉。洛老爷把当年洛欢出生时埋在桂树下的酒全拿了出来，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是饯行，该来的总是要来。
“老爷，”洛夫人嫣然一笑，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杯，我敬你。”
然后她又看了看洛欢，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洛欢似乎看见了有晶莹的泪光在洛夫人的眼睛里一闪而过。他开始不知所措了。所有的大人——甚至包括素茹，好像都在保守什么秘密。在充盈着桂花甜香的空气里，洛欢第一次闻到危险。
“洛老爷好雅兴，可否让我也喝一口这人间的扬州雪醅？”
一个不属于幕府的声音出现。洛欢急忙看过去，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洛老爷却好像是早有预料的样子，他微微一笑，道：“不过是几坛人间的酒，有什么好稀罕的。李仙师若是真的喜欢，改日我一定请您喝酒。”
“那就不必了吧，”那男人从屋顶上跃下，“你已经没有明天了。”
“他是谁？”一片寂静中洛欢轻轻地拽住了素茹的袖子。
“玄明峰的李平生。”素茹静静地说，波澜不惊。
洛欢对他有印象。二十年前一剑刺死自己爷爷的李平生。二十年前留下一句“再会”就拂袖而去的李平生。一个正道中人。
“在下不过来赴二十年前的约。”李平生似乎是不动声色地微笑了一下。
“幕府在这二十年未害一人。各位仙家为何不放过我们。”洛老爷的眼睛里蜻蜓点水般的出现了些隐隐的期许。他看着李平生，后者却笑着摇了摇头。
“玄明峰和其他仙家的人已经包围了幕府。”李平生抬眼看了看天空那轮温柔的月亮，“只可惜今夜是无心赏月了。”
“既然二十年前他们没有把我们赶尽杀绝。为什么二十年后还要来把我们灭门？”洛欢听了李平生的父亲的话，困惑地问素茹。
素茹冷笑了一声，道:“二十年前幕府虽然死伤大半。可也没让玄明峰他们占尽便宜。双方都损伤惨重。他们当然也怕幕府和他们同归于尽。”
洛欢懵懂地点了点头。素茹声音不大，但是在安静的院子里却格外清晰。那些堆在地上的桂花也敛去了温润的香气，开始变得危机四伏。李平生笑了笑，目光落在洛欢身上:“这位公子生得俊秀。”
“我求你们，放过洛欢。二十年前他尚未出生，一切恩怨都与他无关。”洛老爷第一次在别人面前低下头，这让洛欢莫名地苦涩。
“原来叫洛欢。好名字。”李平生又笑了。
洛老爷把桌上的酒杯拿起来，他抬起头把酒敬向月光，然后他把酒尽数泼在地上。洛老爷看着干净的杯底满意地笑了。然后刚才的期待缓缓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杀意与悲哀。他叹了口气，深深地凝望着洛欢。
“洛欢。跑。”
然后一场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战役开始了——在洛欢莫名其妙的悲哀中。以后每到中秋的时候洛欢首先想起的不是月亮，而是那种猝不及防但是庞大的恐惧和悲伤。他只记得素茹拉着他在月光下飞奔，素茹的手是冰凉的。身后兵戎相见的声音像极了觥筹交错的狂欢。洛欢想回头看一眼，他只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母亲怎么样了。但是素茹却狠狠地把他拽回来，他听见她的声音是颤抖的，仿佛在哭。“少爷，别看。”
他们刚跑出幕府就被玄明峰的人拦住。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躲到了层层叠叠的云朵之后。仿佛是打定了主意充耳不闻。素茹坚定地挡在洛欢身前。她安然地一笑，甚至笑出了畅快淋漓的味道。
“素茹……”
然后李平生穿过那些仙门弟子走到洛欢的素茹面前，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提剑的少年，他的剑稍带着血，一滴滴落下来。洛欢不知道那上面有没有自己父亲的亡魂。
那个少年的目光越过素茹，直接看向洛欢。洛欢觉得那两道目光仿佛带着温度，轻易地就看透了他。
“少爷，你要记住——”素茹用力地扳过洛欢的肩膀，“幕府这二十年日行一善，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我们，包括老爷夫人，都没有道理和他们道歉。反而是他们不依不饶非要赶尽杀绝。明白了吗？少爷。”
洛欢茫然地点点头。直觉告诉他父亲母亲已经不在了，而且接下来要离他而去的就是眼前这个丫头。
“来吧。”素茹凄艳地一笑，她用力地擦去了眼角的眼泪。李平生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你不是魔修，不用死。”
多有情有义的姑娘。
“你在说什么呀，老爷和夫人都去了我怎么能不去。”素茹故作惊讶地轻轻掩住嘴角的笑，然后又妩媚地眯了一下眼睛。
下一刻她就不管不顾地撞向李平生。李平生一边的少年连忙提剑刺向素茹。“师父——小心！”
“洛欢，跑。”素茹死死地抱住李平生，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轻。但是如果这样就可以救少爷一命的话，她甘之若饴。
洛欢的眼睛里蓄满眼泪，他转身就往眼前更深的黑暗跑去。平日里熟悉的街道开始变得陌生，月光冰凉地落在地上。他的耳边只有风在呼啸而过。洛欢匆匆地往后一瞥，素茹一声不响地倒下了，像一只轻盈的鸟。
“师父。我去追。”站在一边的少年淡然开口。李平生点了点头，道:“去吧，燕行。”。然后少年就轻盈地走进了那一片黑暗，没有一点声音。
02
洛欢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当他停下脚步的时候已经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他瘫倒在巷子的尽头。他已经跑不动了，而且无路可走。
他看见有一个少年在慢慢地逼近他，那人似乎还拿着剑，剑上还留着温热的血。洛欢已经不想再逃了，今天发生的一切都猝不及防，现在他只想闭上眼睛祈祷一个美梦。他发现父亲骗了他，就算魔修不杀人也会被名门望族所赶尽杀绝。这一夜他好像突然长大了，他开始懂得了有些东西是不可以逃避的。一些关于命运和仇恨的东西在他脑海中缓缓展开，凝聚成一片寂静的汪洋。
洛欢的眼底一片混沌，他绝望地对眼前的少年说:“杀了我……”
少年却轻轻地笑了一下，听不出来任何感情。洛欢感觉到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抵着自己的喉咙，低下头看原来是一把剑。那少年淡淡地说:“我不想杀你，走吧。”
“为什么？”这个夜晚已经发生了太多洛欢无法想通的事情。所以面对少年的变卦，他居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他看见少年的眼睛里有一抹光在流连辗转。那少年俯视着洛欢，道:“那丫头说的不错。名门仙家不一定就底子干净。不是我想救你，我只是不想给他们做事。”
“我没有地方去了。”洛欢仰起头无遮无拦地看着少年。少年满不在乎地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杀了我吧。”洛欢静静地笑了，眼底一片荒芜，“我不怕死。”
“你不想报仇么？”少年蹲下来紧紧挨着洛欢，他的气息柔软地吹拂着洛欢的耳垂，语气很轻佻，却又漠然。
“我不知道……”洛欢艰难地开口，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可以很快地对眼前这个少年推心置腹。他莫名地感觉这个少年不会害他——至少他不会杀了自己，不是么？
“无所谓。”少年站起来把手上的剑扔在洛欢面前，“与我何干。”
然后少年就打算离开，洛欢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燕行。”
燕行走了很久之后洛欢仍然靠着墙壁。月光突然变得柔情似水，它温柔地凝视着这个刚刚一无所有的孩子。月光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因为自己没法再多陪这个孩子一程了。它明白白昼就要来了，自己死期将至。
洛欢捡起地上那把剑抱在怀里。他脸上的泪水已经被风干了。他仰起头看着那轮月亮。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临死前要敬它一杯酒。因为它会保佑自己。在这个充斥着杀戮和离别的夜晚，只有月亮和自己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