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云海谣》南静书

5、四、浦暗楼明（上）

　　四十一岁，傀儡师攒够了路费离开叶城，罗格也终于发现了两人暗中学习傀儡戏的事，但出乎他们的意料，惯常该有的惩罚并没有降下，罗格反而表现的慈祥了些，甚至下令停了对索尔每日的泪珠收集，还每人给了他们一套崭新的、布料不错的衣裳。
　　这可太不合理了！要知道，自从他发现两人的手哪怕是破|身时也没能分开，他们两个又瞎又残的就被划进了添头的名单，只等着哪个有钱没处花的或是有特殊爱好的大发善心收留他们，平日里莫说新衣服，给顿饱饭、给一桶干净的温水都算得上是难得的施舍，更别说现在这样，除了住在笼子里，和普通人类奴仆没什么差别的样子。
　　和他们同住的兰舟笑得有些羡慕，也有些怜悯。她如今二百多岁，和他们一样出生在东市，但不同的是她曾被成功出售，半年前又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完成了向女性的变身，却还是被送了回来，如今时隔数月又给一户富户相中，准备下个月再带她走。
　　她说：“索尔，苏摩，你们知道星海云庭吗？一年一次，不同摊位轮换，今年到这里了。”
　　星海云庭？苏摩歪头看索尔，索尔摇头：“我不是什么都知道的苏摩，我只记得……星海云庭能帮我们。你要逃出去，逃到慕士塔格山的另一边去。”
　　“逃？”她笑了，笑得癫狂，“你们逃不掉，且不说谁敢帮他，你知道星海云庭到慕士、不，星海云庭到天阙有多远吗？没有主人的鲛人独自上街，按律可以直接击毙，你们逃得出星海云庭，逃得出叶城，逃得过征天军团和满天飞的风隼吗？”
　　“可以的。”索尔忽然仰头，眼里是不知由来的信任，“兰舟，我不知道的事很多，比如你说的征天军团和风隼，但我知道星海云庭不是一般的地方，只有去了星海云庭的鲛人才能逃得掉。”
　　兰舟安静下来，慢慢叹了口气：“小孩，记着，这世上背叛者和傻子都很多，不完全确定的事，即使是对他也不要乱说。”
　　“我确定。”小孩一瞬间放开了左手，立刻又在对面人惊诧的目光里重新把苏摩紧紧牵住，“兰舟，告诉我几个人名吧，我相信我的记忆。”
　　“你相信你的记忆，可他还是成了瞎子。”兰舟避过不答，反而开口嘲讽。
　　“瞎子更让人放心，何况还不用挨打。”顿了一顿，索尔终于说出了当年的缘由，“我让他不要哭，我明知凝碧珠是怎么来的还让他不要哭，因为四十年时间足够他学会怎么不用眼睛生活。”
　　苏摩问，为什么？
　　却是兰舟替他作答：“为了让你能活下去。”
　　她说，“东市的生活还算好的，你看不到外面，鲛人生存不易，情非得已时，母亲会选择保住一个孩子，情侣会约定有一个人赴死，索尔恐怕也是这么想的，牵着你四十年不放手，然后突然放开，没人会察觉你能逃走，而他，到时候就会成为一个完整且漂亮到近乎完美的女性鲛人，无论是谁都舍不得她。”
　　索尔打断她：“我说的是我们，我们逃得掉而不是苏摩一个，我从没想过替谁去死，我没那么伟大。”
　　像终于确定了什么似的，年长的女鲛人把孩子们拉过来，在他们耳边以最低的声音念出三个名字：复国I军中的战士炎汐，星海云庭的鸨*母湄，以及冰族后院里的侍女碧。
　　然后她开始哼唱一首歌谣，两个孩子都没听过，只感觉得到其中渺远缱绻的思念或是悲伤。
　　我爱的人啊，请你原谅，我还是得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
　　第二天，东市这处破落又充满了腥臭异味的摊位前，来了两位光彩夺目的娇客。她们云鬓高挽衣袂生香，纤纤柔荑轻拈绣帕掩着口鼻，眉头微蹙，一者神态清冷，眼底明明白白写出了对此地的厌恶，一者眸子中流转的波光流转，不消言说就足以令人领会，让这样精细养着的可人儿来如此所在，这实在是千不该万不该的委屈。
　　“罗格。”右边蓝衫女唤道，“今年的货呢，快些带他们上来吧，我们早些选了人早些与你结账，回去还有许多事儿等着呢。”
　　“都候着呢，这就让他们上来！”罗格忙不迭地点头鞠躬，亲自跑去后间，拎着皮鞭驱赶大小鲛人们，他这幅恭敬又凶恶的模样，有年龄幼小的孩子见了甚至都不用鞭子抽过去，自己就先把自己吓到大哭不止。
　　“那个太小了，下次再说吧。”左侧白衫女摇摇头，用下巴点着那个哭得抽噎的孩子，“谁和他相熟？快哄哄，哭伤了眼睛可不好。”
　　马上有站在那孩子五人以外的一个小鲛人站出来，一声不吭地把他抱在怀里，一步一晃，抱着他走回自己的笼子里。无论他原本能不能入选，为了那个孩子，他主动放弃了离开的机会。
　　可也没人会同情他赞扬他，不，应该说，没有人，或者鲛人。
　　“来，继续。”蓝衫女也不坐罗格搬来的绣墩，就站在原地，以左臂为支撑托着纸笔，问面前的小鲛人，“你的名字，年龄？是生在这里还是被带回来的？”
　　“姐姐早安，祝您容颜永在，心想事成！”说话的是罗格手下年龄最长的，也是罗格的爷爷那代开始就特意留下，专门等着卖给星海云庭的。他微笑着仰头看人，碧蓝色的眼眸里全是孺慕，张嘴就是诚心祝愿，“我叫春漪，一百岁，是生在这里的。姐姐，您带我走好吗？”
　　“为什么呢？”蓝衫女不是第一次听到鲛人求她带走自己，但每次她都要问上一问，这是她作为采买人独享的乐趣。
　　“因为卡恩先生说，我生来就是为了要和您走的！而且，变成女子也没什么不好，鲛人这样柔弱，好好地活在金丝笼里不必担心冻死饿死有什么不好？姐姐，我想去星海云庭，我特别乖，学东西特别快，我还会唱很多歌，会跳舞，会写字画画，会吹笛子！”说了太多话，春漪迅速低头缓了口气，又微笑着仰起头，期望地追问道，“姐姐，带我走好吗？”
　　白衫女笑了。她遮了半面的锦帕仍在唇上覆着，是以人们只听得见她的笑声，轻柔，娇脆，像花瓣从花树上飘落，隐约还带着盛开时候的香气，还有它跌落草茎上，同露水碰撞出的叮当声。
　　“带上吧，价格随你开。”她转向罗格，面色较刚来时缓和了许多，“这孩子不错，你们家人调|教孩子都很有一手。”
　　罗格顿时喜不自胜。
　　“苏摩！”索尔借着向前走动的机会快速吐字，“等会叫我姐姐！”
　　苏摩脚步僵硬，被索尔硬扯着往前走了一位。幸好人多，两个女子和罗格都没察觉他们的异常。
　　除去在春漪身上耽误了不少时间，他们挑拣的速度很快，大多只是扫上几眼、问两句话便有了决定。
　　眼看着就要轮到自己，索尔用力一掐苏摩，硬在脸上挤出一个乖巧的笑来：“姐姐，我叫索尔，和苏摩是双生子，今年四十一岁。姐姐，我和苏摩也要跟你们走，行吗？我们会傀儡戏，喏，那是阿诺，你想让阿诺做什么动作我们都能表演出来！”
　　“为什么呢？”蓝衫女第二次问了这个问题。
　　苏摩低着头，抱着苏诺的左手用力收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乖巧一些：“因为姐姐不放心我。我”
　　“明明没有变身——”蓝衫女插话打断，用着那副娇媚纯稚的脸孔，问着每个被破1身的鲛人最深刻的痛苦，“明明没有变身，你为什么叫他姐姐呢？”
　　“因为他想做我姐姐。”苏摩把头低得更深了。
　　“这样啊……”
　　“带上吧。”白衫女直接丢出三枚金叶子，“他们就值这个价，没得商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