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celiacici

30、护城河大火

　　宫城外环绕一周的护城河宽十五丈，深两丈，河底夯筑灰土，两边用六尺宽的花岗岩条石灌白灰浆砌陡直的泊岸。这护城河源自西郊玉泉山，从宫城西北角附近经城墙下地沟下地沟流入宫城内，蜿蜒而南，过东华门里古今通集库南，一支从宫城下地沟出，归护城河，另一支则经太庙之东流入玉河。方才慌乱之下寻不着源头，如今烧着了方闻着太庙之东神库里那浓烈的气味，也辨不出是灯油还是菜籽油，只知油轻于水，火势顺着这南段护城河的走向四处蔓延。
　　犹记得当年大婚时河面开满了碗莲，如今记忆中的菡萏却都争相绽放在墨色里，重莲般的火舌妖冶地攀上岸上兀脊压砖的河墙，毒燎虐焰瞬间便将其上扣的琉璃脊瓦吞噬，又肆虐到了午门墩台前伸的东西两观。
　　午门是宫城正门，居中向阳，位当子午，城台为倒凹字形，墩台正中建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城楼上建重檐庑殿黄琉璃瓦顶。墩台下中部开三门，两翼内转角处在东、西墙上各开一掖门。掖门每扇门钉有八路铁门钉，每路九颗，共七十二颗，此刻已都被火烧得通红，而中间那高耸、雄伟的正门竟就在大火肆虐之际悄无声息地开了。墙上投下人影憧憧，却如百鬼众魅，只听闻打斗声，不知究竟如何。
　　那滚烫的气息借着冷风送到跟前，挑衅地抚上那一张惨白的脸面。
　　方才见着大火吞噬大军的一瞬间，孟章只觉得耳畔轰鸣，心颤魂飞，周遭的一切全都不见，只留了白茫茫的一片，依稀是孤零零地站在冰天雪窖间，天地失色，星月沉落，茫然不知所措。
　　可下一瞬，又飘来一股甜腻的香，寻思着究竟是什么，便听着依稀一声“晏明”，就此土崩瓦解，周遭的静谧支离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的热气以及人声鼎沸、战马嘶鸣。
　　双手颤抖得厉害，背后已是湿透，分明分神只是一瞬，却仿若历经生死，从鬼门关被拽回来。
　　此时，仲堃仪能依靠的唯有他了，必得稳住军心，扭转颓势。
　　摸上腰间匕首，稳住心神，平息战栗，在艮墨池与苏严匆忙赶来时，脸上已只剩了排除杂念的从容自若，立于熊熊大火前沉声道：“速调精兵百人上前！”
　　不过是护城河南段及午门墩台前伸的两观洒了油引火，定然蔓延不到内涝成灾的宫城北处。又见正门大开，战马必定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受惊之下不管不顾地冲入门内，这便是瓮中捉鳖，想来先前的恇怯不前也都是诱敌之计。
　　艮墨池见孟章眼神坚定，不见半点慌乱，不免讶然。先前仲堃仪领兵时，孟章鲜少主持大局，可如今不得不一力担当时，他却能转瞬便稳住心神，独当一面，教人刮目相看。
　　艮墨池召集人马之际，苏严也因着孟章的沉着暗自心惊。方才见了这突如其来的大火，以为孟章定会手足无措，这方扬鞭心急火燎地赶来。此时见孟章这般沉稳，反倒生出些许失落来。孟章已不是当年他熟知的那个孱弱、沉静的少年了。
　　夜色中，火光前，如星辰熠熠的，是磨砺后出鞘的寒光。
　　吹号角，舞令旗，得令的重车尽数进前。孟章又命二十辆重车出列，这方向苏严道：“这二十辆与你，见信号来援。”
　　听孟章话里意思，是要他在宫城外候着，想来也理所应当，事关重大，孟章总是要留着最信任的人在外头接应。可苏严终究放心不下，那一身铠甲虽将孟章装点得英气逼人，可他终究未曾习武，若真到了身不由己的时候，岂不是以卵击石？
　　“里头情形尚不可知，不如先遣一批人马……”
　　“这一处便交由你了。”孟章已知苏严要说什么，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攀到头车上一番喊话，随后便裹了命人去蓄水铜缸里打湿的披风头也不回地入得车厢。
　　苏严知道，他是如何都阻止不了孟章的，孟章方才那语气，竟是生死有命的淡然。
　　此时，艮墨池集齐的精兵都已随原本重车配的旗手、牌手、虎叉手、钩镰手、拨刀手披上了浸湿的衣服共同入得如同龟壳的重车内，这重车每辆载了五十余人，车前长辕架上战马，调整队形，百余辆战车排成两列，如同一群犀牛，望着张牙舞爪的“火龙”伺机而动。
　　一声令下，马刺猛扎马股，加之狠狠一鞭，只听得战马嘶鸣，转瞬间载着孟章的头车已领着车队冲入火中。
　　正在整军的苏严听着动静心都揪紧了，却不敢回头瞧他以身犯险。
　　那火有风助，熯天炽地，铁皮车一过便被烧得滚烫，被冰水浸透的披风很快便抵挡不住那热气，听得战马悲鸣，哐当一声车轮着地，孟章赶紧踹开门跳下去就地一滚。因着手腕撑地，手臂自胳膊都被震得一麻，随即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可此时也管不着这些，后头的重车已都陆陆续续地跟着闯进来，这是个万不得已的法子，牺牲了众多战马，九死一生，只求力挽狂澜。
　　忍痛抬头，正见着混战的腥风血雨。
　　归极门与会极门间挖了好几个陷马坑，皆是长五尺，阔一尺，深三尺，不少战马与胡人骑兵甫一冲进来便被绊马索绊如坑中，串在鹿角枪与削尖的竹签上，死状惨烈。
　　而近燃烧的内护城河前，又是密密麻麻两万步兵方阵，前方重盾，配以长枪，如同满墙荆棘。北狄骑兵向来彪悍，却多以抢掠为目的，得逞便撤，从未遭遇过如此惨烈的战况。见族人死伤无数，便都杀红了眼，一路冲锋，却恰在此时，遭遇了蝗虫般射向他们的箭簇，侥幸躲过一劫继续冲锋的不过四千余人。
　　而领头扛着三眼铳扫射敌军的，正是被火熏黑了披风，面上满是血污却依旧眼神狠戾的仲堃仪。
　　夜色下也看不清究竟伤得如何，孟章只觉着一颗心又落回肚子里，不敢唤他怕他分神。抢了匹马忍着臂上疼痛杀过去，却忽见一员苍髯如戟的悍将骑马而来举刀便往仲堃仪后颈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