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飞来一只燕》一灯人

12、木兰花慢（1）

　　第十二章木兰花慢

　　严璎晃了晃神，似乎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四少爷见她没动作，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靠近些。”

　　马车内很宽适，正中间放着一个小矮桌，上置了几盘果脯，每一盘上不尽相同，有枣儿，有杏儿，还有桃儿。果脯用四角紫檀木托呈着，一个挨一个摆放，拼作了莲花。严璎小小的往里挪了挪，四少爷不满意，“再近些。”严璎只好慢吞吞挪到矮桌前，四少爷这下满意了，又闭上眼小憩。

　　到庄子上还得有一阵子，四少爷与她同车，严璎不太敢做些多余的事，省得回头又给他惦记上，只有盯着那几盘果脯发神，哪里想到越盯越犯困，眼前小小的一个蜜饯儿渐渐变成两个，再变成三个…严璎赶紧晃晃头，往上一觑，四少爷还闭着眼呢，没瞧见。她偷了闲，侧过身捂嘴打了个哈欠，微眯着眼也打起盹来。

　　车内一颠一颠的，她的头也一点一点往下沉。四少爷看她每次都在快磕上矮桌前，又骤然正襟危坐了回去，觉得很奇妙。她亦出身世家，虽说颍川严氏不比四世家，但好歹也在上品士族之列，她又是长房长女，说是金尊玉贵也不为过。只是不知道她是抱着怎样的想法，竟孤身一人进了陆府作仆役。他大概猜到她是为登书阁而来，但也万不必如此行事，作仆役能得什么好？每日辛劳不得闲，瞧瞧她，这会儿还在车里犯困梦邀周公呢。

　　四少爷轻咳了一声。严璎徒然一醒神，刚掀开眼皮，就听四少爷指使她，“将那一盘蜜饯端来。”

　　严璎忙端起一盘，挨近身去。

　　“嗯？”

　　她还不太清醒，云里雾里听他嗓子里转出这一音，还以为是自己不得要领，稀里糊涂学着以前嬷嬷哄她吃果子的法儿，右手拣起一颗蜜饯就往他跟前送。

　　四少爷正想说不是这一盘，口刚半张，一颗蜜饯送到他嘴里，骨碌碌一滚，甜腻的味道连带了些她指尖的墨香，一同被他卷到舌尖下。

　　严璎一唬，彻底清醒过来。指尖下是他的唇，莫名的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平地里惊起一道雷，从指尖处开始战栗，一直到心田上。严璎是头一回遭遇这种事，不免愣住了，手指搁在那柔软处，一动不动。

　　四少爷有些尴尬，遂又轻咳了一声，热热的气息喷在她指上，竟然有些烫手。严璎倏忽坐回去，低垂头坐得正正经经，那缕发又滑了下去，露出那颗红痣来。

　　四少爷目光自觉避开了，想了想，自我澄清说：“我是想说，不是这一盘。”

　　严璎头低垂得更下去了。现在就是再要另一盘，她也不给他拿了！严璎埋怨起自己来，好端端怎么犯起糊涂了呢？原本还觉得挺宽敞的车厢，这会儿突然显得逼仄了。他喷在指上的热气似乎还没散，像是烫了伤疤在那处，要好不好，偏又痒痒的。

　　车内一时静悄悄的，大概是四少爷也觉得怪窘迫的，拣起一颗杏儿，在指中观摩了会儿：“你也吃罢。”他一手将杏儿放在口中，另一手把木托往她那儿推了推。

　　杏儿黏糊，她怕会脏了书，一向不吃这类果脯的。也不是姑娘家都爱吃甜的，像他自个儿的妹妹就不爱吃，她与五姑娘趣味相近，这一点上也如出一辙。

　　“是。”

　　但人在屋檐下，她不太情愿的拣起一个放嘴里。

　　说不上来为什么四少爷偏爱这些香的甜的，腻腻的口感，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感觉。偏四少爷还在挑拣，这位主子体贴，自己留一颗，也给她拨过来一颗。

　　“满哥儿说你们最近又在倒腾做香呢？”四少爷挑拣时，随口问了一句。

　　“是。”她看着面前渐渐堆成小山的果脯，眉头不禁有些跳，颇有些小肚鸡肠地觉得四少爷又是在强人所难。

　　果脯被四少爷均匀的分成了两份，一份归他，另一份归她。他也不急着吃，先抽出一张绢帕，认真的擦拭干净指尖，“又是从南想的招儿吧？”

　　四少爷觉着这样也好，越多事情分神，阿稚才不至于成日想着那个寒门子弟。他也说不清自己乍听闻这个消息时什么心情，就像是一直牵引着妹妹的那双手忽然空了。他本决心要将妹妹交到一个稳重的人手中的，谁知被挣脱了，她要渡河往另一头去，争个头破血流的劲头，也不管那岸上是什么样的境况。

　　四少爷复看她一眼，她这劲头也不比阿稚小，一闷头撞进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存着什么妥当的法儿。可“女子不可登阁”的规矩是定死的，最近又逢书阁闭门，她就是有通天的本事，想要进去也是不能够的。

　　四少爷拢起了袖。慢慢看吧，总不能叫她吃亏。且不说她是好友郗箬的妹妹，就单看她这一股与阿稚相近的痴意，他也不免存了份怜惜。

　　语气放轻了些，“你往日在家中爱看些什么书？”

　　严璎揣摩不透他什么意思，拣些寻常的书名说了，四少爷“唔”一声，“阿稚她待在书楼想必乏味，你从我这儿拣些书去，誊了去，给她解解乏。”

　　严璎没能体谅他的一腔好意，“书楼清净，五姑娘她待得很惬意。”

　　四少爷窒了窒，不晓得她是一条筋还是故意的。也懒得与她一般见识，杏儿一颗一颗吃起来，看她不动，指了指，“不爱吃？”

　　严璎温顺的回：“四少爷赏的，留着回去慢慢吃。”

　　她这副低眉顺眼的神态，让四少爷想起了那日书房里她张口胡诌的把戏。他已经派人去查明了，她确是严氏长女，却不知为何，与传闻中很不一样。

　　她看着偶尔钝钝的，一派乖巧的模样，可越是这样的性子，越要留神。这种人物呢，一亮爪才知真章。她也一样，像头小老虎似的，还不是初生的虎崽儿，只会冲人低低吼叫，没一点杀伤力。她不是，她有尖尖的爪，一划得留好长一道伤疤。

　　四少爷蓦地长吁短叹。

　　严璎眼皮一掀，还当他又要提起五姑娘叹气，正慢条斯理收着盘子，等了半晌却不见他说话。

　　严璎将木托一个叠一个收好，她做得很认真，眼睫微微颤动，专注在手上，“少爷叹什么气呢？若没碍，不如说给婢子听，也当纾解郁气了？”

　　四少爷看着她，或许因是坦荡，她目光澄亮，比往日耸拉着眼精神些。可是依旧没有神，瞳孔空洞洞的，一望仿佛是深渊。

　　“也不算。”四少爷身子一动，坐到她对面去。他挑开帘子一角，外面是苍凉的景象，到郊野了。马车行驶在田路上，道不平，偶尔有小石子挡路，轻微的一磕绊，仍驰行着继续向前。一阵冷风蹿了进来，使车内人徒然清醒，严璎看见他唇一动，似乎在低语什么。可他的声音夹在冷风中呼呼作响，她只听到了后半句，“只恨自己旁观者清。”也辨不清什么意味。

　　严璎隐隐约约觉得他意有所指，似乎是在说自己，似乎又不是。可来不及问，前头满哥儿驾得马长嘶一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满哥儿回身打起帘子，请他们下去，“少爷，庄子到了。”

　　得了吩咐说是四少爷亲自来，奴仆们一早就跟庄子前候着。二管家在风里仰着头盼了半天，好不容易看见人过来，忙上前去迎，“问四少爷好。”

　　四少爷利索的跳下马，负手站在马前。二管家见他未披大氅，往后递了个眼色，又回过头笑说，“庄子位在郊野，这儿风大，又没个遮挡，四少爷仔细着凉，我让人给少爷拿件披风来。”

　　四少爷气定神闲说不用，回身一望。二管家目光跟着望过去，原来车厢里头还有个人呢。那丫头慢吞吞的掀了帘子出来，怀里正抱着四少爷的大氅。满哥儿上前搭了把手，她跳下马车，上前来帮四少爷披上，领绳往颈前绕了一圈，手指灵活一动，又给打了个漂亮的结。

　　四少爷微低了头看她，唇角勾出一丝笑意，“这回还是太慢了。”

　　“是。”严璎不是很诚心的应了一声，随后想了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是，是少爷步子跨得太大。”

　　这时候一个丫头抱着披风跑过来，原是没听见说不要，仍去拿了过来。她见四少爷正站那儿自己理大氅的领儿，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还是二管家冲她使眼色，她才醒悟过来要退下，谁知四少爷瞧见动静，先打量了一眼严璎，随后把她叫住了，手一指，“给这丫头披上。”

　　严璎一愣，任那个丫头过来给自己裹上披风。可她个子不高，这披风却又是依着四少爷的身量拿的，穿到她身上长出一大截。那丫头提着下摆与她面面相觑，前头四少爷正与二管家说着话，没注意她们。

　　“要不，您自个儿提溜着？”丫头看之前那情形，估摸不出她的身份，用上了敬称。

　　严璎觉得怪难为情的，可不提溜着吧，又有一截得拖在地上。她满心纠结，一抬头，正巧四少爷说完了话，见她没跟上去，回头望了一眼。

　　严璎抿起笑，想打个商量，却听四少爷干脆利落发了话，

　　“提着，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