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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阶前兰(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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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阶前兰
冬日屋中潮湿,书楼又是难得住人,从南抱怨了好几日楼中又湿又朽,味道一点不好闻。五姑娘被她闹得无可奈何,许了她自己去制香。严璎每日做完自己的活儿,也帮她翻古籍调香。
两个人设了矮桌,经常脑袋一凑,就地捣鼓起来。“煼香宜慢火,如火紧则焦气。”严璎翻着书同从南提醒,从南嗳了一声,手忙脚乱调试起来。
五姑娘坐榻上绘图,听见她们这边的动静,好奇搁了笔,过来瞧,“怎么了?”
从南怪难为情的,“打扰姑娘绘图了。”
五姑娘说不碍事,“这会儿心思不在,绘出来也入不了眼的。”她凝神嗅了嗅,铜炉烧香,上设银叶,味细腻甘甜,入了喉间百转千回,又品砸出一些馥郁的花香来。五姑娘在小矮凳上坐下,笑问她们,“这味道闻着像是梅香。”
从南笑说是,“原想做百香片的,可这个时令只有梅。”
五姑娘噗嗤笑出来:“折腾了四哥院子里不少梅吧?”
“哪敢呀。”从南笑嘻嘻的,“四少爷宝贝似的,谁敢动他那院子里的?婢子和燕莺儿就上书阁附近摘的。”
“倒不怕他,”五姑娘偏头想了想,撺掇严璎去,“尽管去,问起来只说是我指派的。”
从南没想到姑娘牵姻缘使的是这个手段,刚想说使不得,一回神,旁边严璎已经脆生生应下来了。她不知道严璎性子里有着一股坏劲儿,还记得先前四少爷怎么吓唬她呢!
五姑娘还给她想了个辙儿,“四哥要是摆臭脾气给你瞧,你就挑好话说…就说摘那梅是专替他制香呢。”
严璎应了,因问她,“姑娘不用这香吗?”
五姑娘摇摇头,说,“这香甜腻腻的,我不大喜欢。”从南在旁接腔道,“姑娘就爱茶香。”
“可不是?”五姑娘嗔她一眼,“原想着你是念着我,为我制香呢!谁成想忙活了这么好一会儿,尽便宜四哥了。”
从南道:“婢子逾越,倒觉得甜香更适合姑娘些。”说着,偏头向严璎抱怨,“正年青的姑娘家,哪有不爱甜的香的?偏就我们姑娘不一样,爱那苦茶的味儿。”
五姑娘敲敲桌沿:“我都听见啦!”
从南嘴一嘟,“就是要您听见呢!四少爷之前不也说过您?姑娘家的就该用丁香、珠子散香亦或是熏华香,您倒好,让婢子们以茶香熏室,您是舒服惬意了,可您还常说要与人自在呢,那么姑娘同我理论理论,旁人闻着这味儿清苦,怪不好受的,是不是姑娘做得不厚道?”
“我才不跟你理论,我可说不过你这张巧嘴。”五姑娘笑着摇摇头,起身往榻上去。帘子外有一人曼声笑说,“姊姊说不过谁?”他声渐近,脚步声也不见停。严璎心里纳罕,就连与五姑娘亲厚的四少爷也要在楼下等小厮通传,这人却是谁,竟是径直就入屋中来?
从南起去迎,替他打帘子,“七少爷打猎回来啦?”严璎站起来侍立一旁,只见一个少年郎提着一张貂皮大步走进来,当先打量一圈,审视似的,“这屋里布置、摆设倒不错,不算委屈姊姊。”
从南上去接过他手里的,“这是七少爷打的貂吗?瞧着是上品货呢!”
“可不是!我们一行人在山里兜转了几天,就追着捉它呢!偏这一只狡猾,耍猴似的玩我们,可师傅还说不能随意射杀,不然叫血污了皮毛,精力都白搭了!好在最后得手了,我瞧着这一只皮毛好,纹路不暗,就让人连夜剥了皮,这会儿亲自给姊姊送过来。”七少爷边说边往矮凳上坐下。他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量已经像个大人,腿屈在那里不得安放,瞧着怪难受的。五姑娘也注意到,示意他往榻上坐,“才回府来?往大伯父大伯母那儿去了吗?”
七少爷坐过去,说道:“先前去了。我还是在母亲那儿听说姐姐被禁足了,唬了一跳,问了安就往这边来了。”又赶紧表立场,“不管姊姊做什么,我心里都向着姊姊呢。”
五姑娘抿唇一笑,说,“这一回你可别瞎搅和进来,当心被四哥训,困在这儿与我做了邻居。”
“便做邻居也好,可为姊姊解解乏。”
五姑娘摇头笑,“别来,别来!我可嫌你闹腾。”
她下塌来,让从南把貂皮收下去,又吩咐严璎,“给七少爷看茶。”严璎嗳了声,跟在从南身后出去,等泡好茶再送进里间时,正听见他们姊弟在谈另一桩闲事。严璎上去给七少爷递茶,七少爷随手接过,瞥了她一眼,觉得眼生,“姊姊跟前新添了人?”
不等五姑娘回答,他自己脑袋一灵光,想起来说:“是不是四兄特意拨到姊姊跟前的那一个?”他口无遮拦的,不觉得说出来有什么不妥。可这话还是头一回当着严璎的面这么说,五姑娘瞧她一眼,她面上倒没有不适,看来心中对这些绯言绯语是一早知道的。只是陆曙这话里“特意”两字说得暧昧,五姑娘怕她难为情,因而笑解释,“燕莺儿笔墨好,拨过来正好补我这儿的缺。”
七少爷腆着笑说:“姊姊跟前还差人吗?赶明儿我也给姊姊送一个人过来。”
他打着什么主意,五姑娘心底明镜似的,可自己这儿又不是他们哥儿俩的后宅院子。五姑娘也不明着拒绝他,只摇摇头,笑说,“你要是真能将人往我屋子里送,我也照单收。只是那位姑娘肯不肯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七少爷其实也知道没辙,登时熄了气焰,恹恹地问,“姊姊,她写信来同我说‘齐大非偶’,这算怎么一回事呀?”
这个弟弟,从小就爱在她跟前讨东西,一讨一个准。这会儿长大了,遇见一个心尖上的姑娘,左右讨不到,急得抓耳挠腮的,拿不定主意,还往她跟前来讨办法呢。
可她又能为他出什么主意呢?五姑娘眉目一黯,也染上愁绪,轻叹道,“我这会儿自身难保,哪里能帮上你呢?”
严璎默不吭声退了出去,正巧从南刚从楼下上来,同她说,“四少爷叫你到后院偏门那儿等着,一会儿上庄子给姑娘好纸好墨去。”
严璎有些踌躇,从南让她只管去,“待会儿姑娘要问起来,我替你回。”严璎忧心的是另一桩,这四少爷一派心知肚明的样子,要说他知道自己身份了,可为什么偏又不捅透呢?要说他不知道,说话时却又处处留了个画外音,拐着弯儿的警醒自己不准胡来。真像是慢刀子割肉,每一刀都是煎熬。
可没办法,还是得像赶鸭子上架似的,去见那位四少爷。
她在壁下行走,冬阳照向壁檐,早几日的雪早化了,连残意都不剩,只树梢上还有些叶子未落,还像是在秋日里的午后一样。日光打旋儿似的,掠过墙里那株老树,又映在她的眼睫上,在眼下投下小小的阴影。
这天不冷,她裹得厚,反被阳光晒得有些暖暖的。她其实不大耐得住热,可是现在脱也脱不得,到底是冬日,万一被风一吹,还是容易受寒。受了寒就坏了,她打小有个坏毛病,生病时爱呓语,细细碎碎的,什么都说。她可把握不准病里的自己,别到时候将自己底细全说了,一清醒还浑然不知呢。
日光打个转,又落到阶上。陆府阶前很干净,阶缝里也不见一点杂草,可见平日里打扫是上心的。严璎走到阶下,忽然想到一个话头。陆府二老爷极爱谢安“醉罢弄归月,遥欣稚子迎”的境界,于是分取其中几字为六个女儿的小字,譬如五姑娘称“阿稚”,六姑娘称“阿迎”。轮到四少爷这个嗣子,二老爷就以“玉树芝兰,欲使其生于庭阶耳”为愿,取字观兰。
但观玉树芝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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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什么愣呢!”
府前早停了一辆马车,车夫一个寒颤惊醒,斗笠往上一拉,竟然是满哥儿。满哥儿一个哈欠打出来:“上车。”他跳下马车给严璎拿脚凳,扶着她上去,“快进去吧,这天儿感觉一会儿要变,少爷让我们趁早过去。”
严璎借他力上去,挑开马车帘子时,一边回头问:“四少爷呢?先去了吗?”
不用等满哥儿回答了。挑起的帘子里,四少爷闭目端端正正坐在正中,似乎是她引来的风惊扰了他,他眉头一皱,慢慢睁开眼,不豫的看向她。
“四少爷。”严璎吵醒了他,自觉先矮了一头,放帘子进去磨蹭到角落,默不吭声。
车轮辘辘的动起来,四少爷还盯着她在看。她余光里也瞧不清,不晓得他到底什么想法,只好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她一向沉得住,可脾气并不大好,马车内暖香熏得足,她头脑晕沉沉的,几乎就要以为是儿时,还与郗箬同坐一辆马车时的情形。马车内只有他俩,楚河汉界分得清清楚楚,郗箬一直用目光觑着她,要叫她别挡着他看窗外。可严璎故意占那处位置,就是不让他如愿。才不要他如愿!可她又不耐烦他一直往这边瞧,正想要转头过去反诘一口,突然听他开口说了一句话,
不似郗箬恶狠狠的口吻。这嗓音她一时不知如何形容,有些低,像一个小锤轻轻叩在了实处,一字一叩。
“靠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