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为影兮随君身》水露

1、分歧

　　我今天穿了条蔚蓝色的碎花裙，内搭一件白色的长袖打底，鞋子是简单的纯黑尖头高跟，没有拎包，匆匆出门，不过脸上还是化了点淡妆。我担心那咖啡厅里的友人等不及，可我也着实没有空。原本我还在埋头苦写红豆那本小说，却因收到他的一个电话只仓促写了个楔子。许是因为明早我得赶回广州，昨晚才刚到这个小镇，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才想见我一面。我不好推辞，他是我认识十三年的好友。后他发来一条短信给我，内容是：“你不见我我怕你后悔。”啊，事后想想，他说的这句话应该让他后悔了。
　　今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春风柔美。但我在这美的风景里，头发凌乱，裙角飞扬，好生狼狈。我一路小飞去那新开的咖啡厅。推开门，往里探探，人不多，一进去就看到他，他就坐在靠门边的黑沙发上。
　　看到他，有些尴尬，他看到我也楞了下。应是我今日打扮不同，全然不是他眼里那个粗鲁霸道的林君影。我挤出笑容，朝他笑了下，小心翼翼走过去坐下。咖啡厅里人三三两两，环境静谧。他选的这个地方不错，大白天里让我觉得自己坐在小黑屋里似的。灯光暗得连廉价的砖红色墙纸和温柔的木黄地板都看不清。环视四周时，我用余光瞄了他几眼。他似变肉了不少，脸圆乎乎的，剃了个时下最不流行的板寸头，整个人很没精神，衣着也非常简单，就一件黑色字母t搭牛仔裤。明明我也没花什么心思打扮，相较之下，我却显得像盛装出席。也许认识太久，穿什么也无所谓了吧？老友见老友，说话的时候只在意你的头。
　　不过一开始真尴尬，也是好几年没见了，往常都是微信联系。我又向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你点东西了吗？”
　　“嗯，点好了。”他点点头“你想吃什么？”
　　“啊？你不是点了吗？”
　　“是啊！两杯咖啡，一份小吃，点的不多，你想吃什么？”
　　“不了，够了，我要减肥。”
　　他一听，不屑笑笑：“女孩子减什么肥？”
　　这时，咖啡呈上来，我接过一直喝，他一直看着我喝。尴尬了一会儿，他才哑然开口：“她昨晚和我打电话，跟我聊到半夜一点钟。”
　　我差点被呛到：“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他脸朝窗外，缓缓道 ：“我已经把她微信拉黑了，也换了号码，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新号码的，她打给我，我就接了。”
　　“她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在深圳过得很不开心，她觉得自己变了个人，变得很精明。我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只是她说她过得不好，我心里居然会感到有点小雀跃。”
　　我低头喝了一小口咖啡，接话说：“那她肯定没有变化。如果我和我的前任分手，我绝对不会告诉他我过得多么不好，而是会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出现在他面前。”
　　他怔了下，回头对我说：“反正就这样了，我和她已经不可能了。刚分手，她就和那个男的在一起，还一起搬到深圳工作。你想想！”
　　我抬起头，看见他不脸红一阵白一阵，边说边用力敲咖啡桌，那架势大到收银台的服务员都忍不住看过来。
　　我摇摇头，劝他：“这样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她跟你在一起时还与那个男的有染，二是她想尽快忘掉你。”
　　话刚落下，他就开始沉默，若有所思。
　　陈有秋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他刚和他前女友分手，前女友就和另一个男的走了，当然用手指头想想都觉得他内心受到了屈辱。他是我见过最奇怪的男人，他会斤斤计较分手前带前女友去做了次发型，让她变美不少亏了他三百。可在我眼里，三百也不过是一支口红的价钱罢了。在他眼里，三百块应该是一座堡垒。所以，这也间接体现出，他很爱他的女友，爱到会愿意供献他的堡垒去堆砌他的爱情。他们从中学就偷偷在一起了，算到现在共有七年。可惜还是敌不过那句七年之痒，他的堡垒，还是不够坚固。
　　“分手后，她有没有把钱还给你。”
　　“什么？”
　　“我说，她跟你分手后，有没有把账算清把钱还给你？”
　　“吃饭的时候是你给还是AA？”
　　“当然是我啦！”
　　“那你跟她分手是对的。你省下了一大笔钱！我觉得吧，谈恋爱吃饭什么的贵点就应该AA，分手后女方应该把钱还清一干二净，这才是合理的做法。因为如果她爱你，是想要帮你分担点什么的。而如果她不爱你，担子就应该还回来。”
　　他对我冷哼几声：“这有什么的！吃饭我给天经地义！我不需要。”
　　突然氛围变得尴尬，我赶紧转移话题：“你最近打算怎样？”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自顾自说：“我觉得有些东西有些事，要等过了才知道。到了那个年纪，才会看得更清楚，才会明白许多。”
　　我勉强笑笑，再问一遍：“你以后打算怎么样？学会车以后？买车么？”
　　“买车的话，有点早。我想先买房子，回老家买吧。现在的房价越来越贵，老家的房子还负担得起。”
　　这下轮到我怔住。我忽然意识到，如果他从这个小镇搬走，我和他就会极少见面，甚至再也不会见面了，我抿抿嘴，不好说什么，只是听他在一边讲：“他们都瞧不起我，我只想一步步爬上去，爬上去。”说的时候，他还用手指做了个爬楼梯的姿势。
　　“工厂里有些人，他们都没什么大志。每天就是上班吃饭睡觉，然后第二天还是上班吃饭睡觉。我不要成为那些人，我爸现在又劝我回去读书，学项技能。你说我学什么好？能学什么？我中学那几个科目加起来都没有两百分。呵，小时候净会逗女孩传纸条，和其他人玩弹玻璃球。你知道吗？我家里还有这么大一箱玻璃球。”他向我比划比划箱子的长度，大概是三分之二桌子的大小。有秋就是一个很喜欢用手势说话的人，他总让我觉得他有点自我。
　　可就是这么一个高傲的人，也甘愿放下架子。中学的时候，他的前女友要转学，说得实在点，就是直接放弃考高中的机会，去读技术学校。陈有秋刚和她在一起没多久，对方就要走了，他不愿意，便也跟着一起去读技术学校。有时候，不论你信不信，一个决定，能够改变你的一生。
　　所以，现在的陈有秋，不同于我，我是一个在校大学生，他已经是一位工厂的技术工人。
　　我打断他，沉吟道：“你不要嘲笑那些工人。他们为了生活逼不得已的，等你结婚有了家庭就知道了。他们的生活也不仅仅是那些。还有，我到现在也没听出你有什么规划目标。你说你想一步步爬上去，那么爬多高？爬多久？又怎么爬？”
　　“现在还早，有些东西，等到了那个年纪就知道了。”
　　一听，我气不到一处来，反驳说：“可我认为，你不能以为你年纪轻轻就什么也不做，你如果以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现在就得做准备，一点一点开始积累。”
　　他看着我，觉得不可思议，大大咧咧的林君影竟会说出这番话。
　　“你以为那么简单啊，都要钱啊！”
　　我稳稳情绪，说 ：“我跟你一样，我也缺钱，我也要去赚。”
　　他听到，居然朝我轻蔑一笑 ：“你一个女孩子，找个有钱人家嫁了算了。”
　　本来我也只是小气一会儿，他居然这么挑战我的女权主义，我就不客气了：“我才不是这样的人！”还没等我说完，他打断我，而且比我更大声：“女孩子本来就是这样嫁个有钱人就得了！”
　　我无法相信我所听到的，我非常生气：“你自己想变优秀，我也要变优秀啊！我不变优秀又怎么遇到你口中所说的”优秀”的人？我是想和优秀的人在一起，因为他可以给我想要的，但是我现在更倾向于自己给自己想要的，不依靠任何人。如果可以和优质的人结婚我当然不反对，但是结婚绝对不是我的人生目标！”
　　看到我满脸通红，他乖乖闭上嘴巴。说罢，我们都沉默许久，这期间他开始喝咖啡，而我则时不时挑望窗外的风景。在这么一个沉闷的地方，好像人都是很压抑地喝咖啡，很压抑地聊聊天，除了我们这一对。但也许就是这么沉闷的地方，才让我们爆发了情绪。
　　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过了会，他笑着装出一副慷慨的样子问我：“还想吃什么？”
　　“不了，谢谢。”
　　“女孩子减什么肥，你又不肥。”
　　“别，你不心疼你的钱，我心疼我的体重，肉长在我身上。”
　　“我给钱就是了，想吃什么跟我说。”
　　转念一想，好不容易见面一次，为什么要把话说成这样呢？我选择缓和关系，便换了个话题：“我最近写了些文章。”
　　“哎哎你千万别拿给我看，我不看那些鬼东西。”他笑着摆摆手“你写的还能看？真是，不要拿给我看。”
　　我知道他应该是玩笑话，但我极其讨厌别人对我开这种玩笑。我没有吹鼻子瞪眼，而是异常冷静地说：“我本来是没有空的，我写一页纸就要花费我一个小时的时间，我查了许多资料，可我每天还是得看不少的书然后写写写。我读中文系，就得这样。可我并不想当老师，我只想写东西，就是这样一个劲写写写。对，我不是大神，我写的确实没人看，也赚不了钱。”
　　我停住，他怜悯地看着我：“我想我不应该嘲笑你。”
　　一听这句话，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你这样说有什么用？你已经嘲笑过了，嘲笑了才说自己不应该嘲笑你。何必多此一举？”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咄咄逼人，他显得不知所措，对我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想，他心里应该有不少想法吧？比如林君影变了，她那头乌黑的短发变成及腰的棕发，从灰头土脸摇身一变迷人淡妆。
　　可他一点也没变，陈有镆坏阋裁槐洹
　　我们的谈话够呛，很明显我和他的思想观念完全不同。喝完咖啡，他开车带我去散心。那是他父亲的车。其实陈有秋家境一点也不差，算得上是一个小富子哥。但他并不想依靠他父亲，宁愿委屈自己在工厂里打工慢慢挣钱，也不想伸手啃老。就这一点，我看得起他。
　　车子行驶了一个小时后，停在湖边。下车，望望四周，只想用四个字形容：“荒山野岭”。那儿只有连绵不绝的田野和高耸入云的深山。确实适合散心吧？
　　我们两靠着车，又开始闲谈起来。他挑望远方，眼神悲凉：“你还记得周芝玉吗？”
　　我在采弄灌木叶的手一下子停下来：“你不要再说她坏话了。”
　　周芝玉是我中学时期的同桌，人长得清纯可爱，是少男杀手。成绩好样貌佳谈吐气质，我想是没有一个男生没有暗恋过她的。正儿八经明恋的，就是陈有秋。他在和她告白失败后，没少在我耳边说过她的坏话，说她清高，说她没眼光等等。以前的我了解他被拒绝的痛苦，也没说什么。但现在不一样，时隔多年，失恋也谈不上，可不能再乱讲她坏话了。
　　他轻轻一笑，试图打消我的不安：“我不是说她坏话，我只是象棋想起我以前跟她说过什么。其实我跟她说我喜欢她，只是一个玩笑话而已。”
　　这句话我听得刺耳。玩笑话？我抑制不住自己在想：这么多年原来是一句玩笑话？他不是拿周芝玉的感情当玩笑吗？那就是说，只是一个鱼饵试试，上当了就钓来玩玩，没上当也没损失无所谓？他不知道，其实当年周芝玉只是在考验他，想让他先吃下苦头追求一段时间就答应。谁想他被拒绝后什么行动也没有，反而在我耳边说了不少坏话后，过两天就和他那白莲花前女友在一起了。我知道他花心，我知道他自尊心强，但这句话不可原谅。
　　我立马反击道：“那她应该庆幸她没有答应你。”
　　这话传到他的耳朵，他也跟着炸了：“你这话我就不乐意了。”
　　我忍住，和气解释道：“当年她拒绝你，其实是想要你去追求她。要么你先追求再表白，要么你先表白再去追求。其实周芝玉和我说过，她一直在等你做什么，可你一直没有表示，反而过几天就有了另一个女的。”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个秘密，因为他拥有新欢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我来不及告诉。我心里头还一直记得当年周芝玉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这家伙却在一头为新女友的生日走遍满大街找她要的什么手表。我一直不悦他的新女友，可他也的的确确很爱她，甚至为她放弃学业 ，我也就认了，便把周芝玉这事瞒着。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得了，反正已经过去多年，不新鲜了。
　　但他很震惊，出乎我意料：“你说的，是真的？”
　　“嗯。”
　　我以为他会臭骂我一顿，但我错了，他继而换了个态度，波澜不惊：“这有什么？不喜欢就拒绝，拒绝就是.......”
　　我打断他的话：“你和我们的世界不一样，你无法理解。她不答应你也好，反正你根本也不打算追求她。”
　　只能说，周芝玉在他心里没有那么重要。从头到尾，他的那句喜欢只是一句玩笑，准确来说是一种鱼饵罢了。同样的把戏，他也玩在我身上。我没有忘记过。我突然对自己产生怀疑，这样的男人，为什么我会留在他身边，而且还守了十三年。他的那句喜欢我，我也没有忘，他大概早忘了吧。
　　他没说话，也没有表情，悄悄走去车后的地方，甚至走得越来越远，把我晾在一边。
　　无奈，我继续拨玩灌木丛的树叶。这次见面，和以往不同，没有以往的滑稽好笑，多了许多尴尬不适。我，真的变了。
　　柏油路上风很大，我看着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越走越远，心里起了些自责感。我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秘密呢？我一直等他回头，可他一直没回头。陈有秋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人，你永远捉摸不透他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干。我知道，他生气了。可我着实没有什么空，我明天一早就得走，今晚还得去拜见亲戚。我看看手表，已经五点了，踌躇不安，却下不了狠心一走了之。我的自责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十分的气愤，他这样的行为真的很无礼，这般冷落我。
　　没办法，我拿出包里的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他收到短信后，立马掉头往我走来，表情狂妄不羁。我愣在原地，看着他走近我，以极不好的挑衅的眼神，一种冰冷的语气，问我：“怎么？”
　　我低头，忽然慌了，他的眼神让我很不安心，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他的眼神这么毒辣。我的脑子空白一片空白，随便脱口而出：“我自己走回去吧，你先......”
　　没等我说完，他快速打开车门坐进车，扔下一句：“我本来就没打算载你回去。”
　　砰地一声关上门，车疾驰而去。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子吓得瑟瑟发抖。我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很快，一种莫名的令人难受搅胃的情绪涌上心头。好一会儿，我才回神，抬头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居然丢下我，把我一个人丢在荒郊野外。
　　我很难过，但更多的是愤怒。
　　我的时间很宝贵，我放假回家不是专门为了见他为了听他那些自以为是没有一点意义只是无病呻吟的言论。我掏心掏肺地认真待他，不是让他因为一顿气话就扔下我一走了之，一点也不尊重人！我最讨厌这种把人丢下不管的人！他生气会这样做，那我想大难临头时他也是这样做。我很生气，气自己浪费多年去交一个这样的朋友。如果你在我身边只会说些难听的话然后不高兴就撸梢裕庋呐笥盐也灰舶眨⊥蝗患湮蚁肟耍俣嗟撬枷牍勰畈幌嗤帜茉跹空庖豢蹋蚁露ň鲂模胨坏读蕉稀
　　是的，没有必要吧一些并不考虑你感受的人当朋友。
　　是的，林君影没有必要，像诗里说的那样：“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我想再怎么样，我也应当是：“如今徒追忆，难把君影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