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人大师》袖底澜沧

8、徘徊于天台的少女

　　出现在王洁婕眼前的，依然是一个女孩。

　　女孩出生在一个富贵家庭，本该拥有一个幸福快乐的人生，然而她从一生下来就拥有了一个重大缺憾——脸上有一块覆盖了半张脸的红褐色胎记。

　　如果女孩出生在科技发达的年代，还有办法通过医疗手段拥有美丽的面容，可惜在她出生的那个年代，这种大面积的整容几乎是不可能的。

　　女孩并不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有弟弟妹妹，夹在中间不大不小的孩子本就容易被忽略，再加上她的容貌这样，让人都不愿多看她一眼，久而久之，女孩在家中的地位如同隐形。

　　女孩一天天长大，她习惯了留着快到眼睛的长长刘海，平时总是半低着头，拿手帕遮住半张脸，不敢正眼看人。

　　容貌的缺陷使她的性格变得内向又怯懦，王洁婕觉得自己应该同情她的，可是先看过另一个灵魂的三段人生之后，仅仅是容貌有缺陷，并没有其他烦恼，连家人也都只是无视而非欺侮，王洁婕觉得自己无法对她的遭遇感同身受。

　　女孩年纪渐长，逐渐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女孩的父母还是很为她着想的，考虑到她过分内向的性格和容貌的缺陷，他们精挑细选了一位家庭环境单纯，并且人品很靠得住的年轻人作为女孩的未来夫婿。

　　成婚前，在两家的安排下，女孩和青年见了一面。

　　青年不算十分出众，但也一表人才，女孩对他一见倾心，却并没有半分即将成婚的欣喜，反而在见面之后变得更加自卑。

　　青年对女孩其实也还算满意，他喜欢女孩羞怯的态度和沉静如水的气质，至于脸上的胎记，其实也还好，就当是调色捣花不小心飞溅上的颜色，想想还有几分风雅。

　　一切都准备妥当，然而就在婚事前夕，女孩上吊自杀了。

　　她实在承受不住内心的煎熬，认为完美如青年，不应该娶自己这样，一个只会让他的家族蒙羞的妻子。

　　对女孩的心情，王洁婕可以理解，但又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也长得丑，而且和女孩不同，对方如果没有脸上的胎记，肤色白皙，杏眼樱唇，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坯子。

　　不像她，皮肤天生的又黑又粗，肿眼泡小眼睛，塌鼻梁厚嘴唇，对着镜子再怎么释放想象力，她也无法想象自己变成一个美女的模样。

　　连清秀都算不上……

　　王洁婕深深的叹息。

　　女孩自杀之后，照例是不能直接投胎的。在阴间度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终于开始了她的下一段人生。

　　这一次，女孩依旧是个富家女，而且容貌清丽气质娴雅，很符合当时人们的审美潮流，谁见了都要赞上一句。

　　十六岁那年，女孩开开心心的出嫁，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如意郎君。

　　然而就在一年后，女孩的家乡突发洪灾，他们两家的人虽然平安逃出生天，但所有财物都被水冲走，商铺毁灭于洪流中，良田埋没在淤泥下，两户乡绅殷实人家瞬间变得一无所有。

　　没有办法，两家人只能前往外地谋求生活。

　　女孩的丈夫放下了原本富家少爷的架势，因为读过几年书能识字算数，找了个账房先生的工作，勉强糊口度日。

　　相比之下，女孩的表现则显得差强人意了。

　　她不是没有去改以往的作风，她也在努力，可是……

　　只靠丈夫微薄的月钱生活，夫妻两人凡事都只能自己动手，根本雇不起帮佣。男人每天在外头打拼，家中的事务就只能靠女孩一手操持。

　　女孩学着做饭，半天声不起来火，觉得自己真是没用，满脸是灰的坐在冷冰冰的灶台前从中午垂泪到傍晚。

　　女孩去浆洗衣服，花了半天时间，磨破了手才洗了一件，还洗得不是很干净，被旁边一起洗衣的婆姨们嘲笑。她委委屈屈的抱着木盆回来，又坐在院子里掉上半天眼泪。

　　自己梳头梳不好，她为了自己的笨手笨脚难过的痛哭一场。

　　倒茶不小心将水洒出来一点，她又沮丧起来，一边拿抹布擦这桌面，一边抽抽噎噎的落下泪来。

　　王洁婕都看呆了，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能哭。

　　想了想洛青河和转轮对上一个灵魂三世的说明，再对比这个灵魂上一世和这一世的区别，王洁婕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有所明悟。

　　是怯懦和自卑。

　　上一世因为容貌不佳和家人的忽视，女孩无休止的自怨自艾将怯懦和自卑变成了深深镌刻在灵魂中的印记，虽然投胎转世洗除了记忆，这些确实不会被洗掉的。一生顺风顺水也就算了，一旦遇上什么事，这样软弱的灵魂根本支撑不住苦难的侵袭。

　　人生中遭遇的痛苦，有的灵魂将之变成磨砺，将自己打磨得更加出彩。有的却只能被动的承受伤害，即便原本是美丽的宝石，也变得伤痕累累，价值一再暴跌。

　　醒悟就在一瞬间，王洁婕忽然一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摆动着，说：“我、我不看了……我知道了……不用再看下去了。”

　　转轮望向洛青河，洛青河点了头，他才收起灵魂的幻境。

　　王洁婕捂着脸蹲了一会儿，她没有哭，而是陷入了思考。

　　她问洛青河：“如果不能对抗苦难，从痛苦中把自己变成更好的人，下辈子就还会遭到同样的事，对不对？”

　　洛青河摇了摇头，以温和的语气回答：“命运没有你想象的这么残酷，只要不是存心逃避，它会帮助你的。”

　　“存心……逃避？”王洁婕露出迷惑的神情，努力想了一想，问，“……比如……自杀吗？”

　　“是的，”洛青河点点头，“被自杀者直接放弃的人生，那些被逃避的考验，并不是真的就此结束，而是在下一世等待着应该经历这些的人。”

　　“我还是觉得……这不公平。”王洁婕鼓起脸颊，不知道少女自己发现了没有，比起之前只懂得哭哭啼啼的样子，她现在已经显得鲜活了许多。

　　少女愤愤不平，觉得人的一生不应该是这样的。照这套理论，岂不是所有受苦受难的人，倒霉的人都是自己活该？

　　可是她又说不出准确的话语来反驳，不服气也只能放在心里。

　　洛青河好脾气的微笑着，并不打算和少女辩驳这个问题。

　　他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选择了吗？”

　　王洁婕站起来，抬头看着洛青河，然后视线继续往上，望向头顶横过的黄泉水流。

　　“……可以让我看一看，如果我坚持到人生结束，下辈子会有怎么样的人生吗？”她忽然问道。

　　洛青河来不及回答，转轮快嘴快舌的接过话茬，吐槽少女：“哇你可真敢想！泄露未来不管在三界哪里都是大忌，你这是作死啊少女！”

　　“不行就不行嘛，你话怎么这么多！”王洁婕皱皱眉，不满的瞪了转轮一眼。

　　不过对方的话她听进去了，没有再问自己下辈子的事。

　　让转轮回到黄泉彼岸，洛青河将王洁婕送返人间。

　　少女牵着他的手，很有些依依不舍：“我听说过别人的濒死体验，说活过来之后，像做梦一样，好像去阴间走了一遭，可仔细一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也会这样吗？”

　　洛青河并不隐瞒，点头回答：“会的。”

　　得到这个回答，王洁婕不大开心。

　　转头看看洛青河，她说：“你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小说里的厉害的鬼都能在人间现形的，你也可以吗？”

　　面对突然活泼起来的少女，洛青河没有什么不适应，反而感到欣慰。

　　活人活人，比起死气沉沉的鬼魂，鲜活灵动的才叫做活人啊。

　　“小说都是骗人的。”他摸摸少女的头。

　　“别老摸我的头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少女晃晃脑袋，麻花辫随之轻轻甩动，像只大号的拨浪鼓。

　　“我比你大好几千岁，你在我眼里……人间的话怎么说来着，‘还是个宝宝’？”

　　王洁婕露出被雷劈中的表情，僵硬着瞪着洛青河看了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叹着气说：“算啦，你长得好看，我就原谅你啦。”

　　“那真是多谢了。”洛青河愉快的笑起来，眉眼弯弯，看得少女呆住了。

　　愣怔过后，王洁婕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你要是能在人间现身该有多好，来当明星嘛，我给你脑残粉死忠迷妹，天天给你打CALL！”

　　洛青河有听没有懂，难得迷茫的反问：“什么？”

　　王洁婕鼓起脸颊，瞪着他看了一会儿，吐槽道：“老鬼。”

　　洛青河微微愕然，旋即笑起来，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王洁婕的灵魂回归本体，几分钟之后，昏迷了数天的少女慢慢苏醒。

　　醒来之后的少女不会再记得昏迷中发生的一切，然而洛青河却不会忘记她。

　　拥有强大记忆力的除人师，记得自己接触过的每一个灵魂。

　　虽然用“打磨宝石”的理论试图说服王洁婕，但是洛青河本人却更加赞同少女说的“不公平”。

　　不过他在意的点和王洁婕并不相同。

　　来生的欢愉，是否真的能够弥补今生的苦难。今生一时软弱犯下的错误在来生赎罪，又是否是所谓的公平？

　　在阴间徘徊了数千年，见证过无数生生死死轮回往复，洛青河却始终没能得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至少……现在有些事，不需要等到来生再做。”

　　皓月当空，阳世正值夜晚。

　　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一个少女的床头，如果王洁婕在这里就会认出，柔软的床铺中沉睡的少女，正是带头欺侮她的同班同学林若彤。

　　“化梦、同心。”

　　向少女的睡颜投以淡漠的一瞥，洛青河开口呼唤鬼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