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人大师》袖底澜沧

29、飨河龙王

　　“怎么回事，我刚从田里回来，听说闹起来了？”

　　“别提了，今天来了个方士，说是什么龙神托梦，让他来告诉咱们今后不用再祭祀了。”

　　“啊，真的假的？”

　　“什么意思啊，不让咱们祭祀龙王爷，是说龙王爷以后不再保佑咱们了吗？”

　　“不知道啊……”

　　“方士，是不是以前来过那个？”

　　“不是，以前那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这是个中年人，从没见过。”

　　“他人呢？”

　　“被抓起来押送到村长家去了。”

　　“别是诚心来捣乱的吧，走，看看去！”

　　这一年的飨河村龙神祭祀前一天，一个云游方士匆匆赶到，说是飨河龙神托梦，让他转告村民以后无需再用活人向河中献祭。

　　方士言之凿凿，难辨真假。村民们半信半疑，最终还是决定如期举行祭祀。

　　祭祀当日天气晴朗，青空高远，浮云渺茫。

　　飨河宽阔的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天空水天一色。

　　夏夏穿着干净齐整的彩衣，双手被反剪在背后，用红色的绸布条牢牢绑住，布条的另一端拴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村中的孩子大多会水，这是为了防止少女临时改变主意自己逃生。

　　这样的姿势十分不舒服，夏夏忍耐着，在村长和父亲的搀扶下坐进了小木船里。

　　她坐稳之后，村里的壮年们走上来，一齐将木船推下河。

　　河岸上，春娘在人群中注视着妹妹，此时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母亲站在春娘身边，搂住了哭泣的女儿。春娘伏在娘亲肩上，明白祭祀的好日子不宜放声悲哭，恐怕会冲撞龙王爷，所以竭力忍耐着，抽泣声细细碎碎，闻着无不落泪。

　　死生大事，再怎么劝慰自己祭祀龙王爷是一件光荣的事，死别的愁绪仍然漫延开来。多愁善感的妇人们已有不少低下了头，悄悄擦拭着眼角的泪花，粗豪的汉子们也有不少红了眼眶。

　　乡间简陋的乐器奏响祭祀的神乐，少了几分庄严，却充满了最为朴素的祈愿和敬畏。

　　乐声盖过了悲声，苍茫的吹奏声在天和水之间回旋，伴随哗啦作响的水声，木船载着盛装的少女，顺着水流往飨河中心慢悠悠的漂去。

　　船的底部凿有小孔，用泥堵住。下水之后泥被河水化开，船底漏水之后便会慢慢沉入水中。

　　祭祀举行了几百年，所有流程都是驾轻就熟，照理来说不会出现问题。

　　可是河面上明明没有多大的风浪，载着夏夏的小船漂着漂着，却是在河上打了个转，又被水波推回到了河岸边。

　　村民们面面相觑，心头浮现起方士的传话，一个个面面相觑。

　　然而毕竟是传承了多年的习俗，哪是一句轻飘飘的传话就好更改的。汉子们走到木船边，拨转船头再一次将木船推下河。

　　这一次木船漂荡出去没有多久，船底被泡软的泥彻底化开，河水迅速灌进船舱。

　　木船迅速下沉，沉甸甸的石块将瘦小的少女拖入水中。很快，一连串冒上水面的气泡平复之后，河面恢复了平静。

　　祭祀……成功了吗？

　　往日祭祀到了此刻已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步，接下来的便是焚香献果，高奏神乐，可是今天实在有些古怪，大家的心里都无法安稳。

　　“看，那是什么？！”

　　靠近河边的一个村民忽然指着水面惊叫道。

　　人们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看见粼粼的水面上，一团模糊的色彩从水下浮了起来，像一条大鱼般，破开水面往岸边游来。

　　春娘一眼认出那色彩是妹妹身穿的彩衣，按捺不住激动冲上前去，高声哭喊道：“夏夏——！”

　　众人跟着春娘聚集过来，定睛一看，来到岸上的果然是阮家的夏丫头。

　　夏夏的双手仍然被绑缚在背后，沉重的石块也完好的拴在红绸的另一端。她的神智是清明的，表情茫然又惊奇。

　　怎么看夏夏也不像是靠自己的力量游回来的，春娘扑上去抱住妹妹嚎啕大哭，阮夏回过神来，连忙和娘亲一起安慰姐姐。

　　村长赶了过来，连连询问，阮夏却一问摇头三不知。

　　她沉入水中之后，似乎能在水中自由呼吸，并且感觉有一股温柔的水流拖着她。她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回到了岸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明白。

　　接连发生的怪事都在印证方士的话，飨河的龙王爷是真的不需要活人当做祭品了吗？

　　捆上关在村长家的方士被松了绑，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被尊为龙王爷的使者成了村里最尊贵的客人。

　　河岸边，姐姐抱着妹妹，母亲搂着女儿，压抑许久的悲伤和突如其来的喜悦交织在一起，化作泪水倾泻而下，自河岸边洒落，与飨河清澈的水流融汇在一处。

　　喜极而泣的面孔实在称不上好看，却又是充满了感染力，让人能由衷体会到其间辛酸苦乐的表情。

　　哭过之后便笑开了，如雨霁云收，晴光乍现。

　　面上泪痕未干，绽开的笑容却让幽暗的河底也明亮起来。

　　新晋的龙神抬头望去，在连阳光都无法照进来的幽深河底，感受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明。

　　于是他也微微笑起来。

　　这样就好。

　　洛青河想。

　　这样就足够了。

　　不必骨肉分离，不必再为了洪水担忧。夏夏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她任何想做的事，这片土地上不会再出现不得不举身赴死的无辜少女。

　　足够了。

　　这样美好的笑容，人们能够一直这样笑着生活下去的话，就足够了。

　　洛青河成为方士的初衷，也不过是希望能为世人祛除邪祟，消灾祈福。

　　成为一方神灵，虽然再也无法去往别处，可能长长久久护佑一方，也已经于愿足矣。

　　这一年后，五年一次的飨河人祭改变了形势，变成了普通的祭祀。

　　五年一次在飨河岸边献上三牲鲜果，吹奏神乐，祈求接下来的年月风调雨顺。

　　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

　　时如逝水永不回头，湍湍流淌而过，仿佛只是眼一闭一睁，记忆中的旧日容颜已改换了颜色。

　　阮春的夫家依照约定，在入秋的时候接走了商行的未来少奶奶。阮夏也渐渐长大，游鱼一样活泼的女孩也逐渐长成了窈窕的少女，在十六岁的开春嫁做人妇。

　　成婚后的夏夏最喜欢的地方依然是飨河，不过她渐渐不再下河游水捕鱼，更多的时间是浆洗衣物，或者帮丈夫织补破损的渔网。

　　在一眨眼，年轻的妇人开始生儿育女。很长一段时间，洛青河没有再在河边见过夏夏。不过他能够看见，不远处的村庄里，所有人都过得平静安乐。

　　再一次见到夏夏时，她膝下的儿女已经长大。大儿子很像她，六七岁的调皮孩子，最爱做的事便是像鱼一样在飨河中畅游，常常因此忘记时间，被娘亲追到河岸边打着骂着逮回家。

　　再后来，更小的孩子也长大了，变成大哥带着弟弟妹妹一起来玩水，还有小的在远处放哨，远远看见气急败坏的夏夏赶来，赶忙回来提醒大家赶紧逃跑。

　　大的小的孩子哄笑着跳进水中，宽阔的河流也因为他们的欢笑而变得拥挤起来。

　　温柔的神灵护佑的河流安全而且适意，孩子们开怀的畅游，大人们打骂归打骂，也从来不禁制他们到河边来。

　　孩子长大，大人老去，洛青河记忆中笑容灿烂的小女孩也变得白发苍苍。

　　夏夏的孙子满十岁那年，飨河村的一个孩子，在盛夏时节和小伙伴到河里玩水，被卷进激流中后再也没有浮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