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人大师》袖底澜沧

28、飨河龙王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足够为记忆中的面孔陌上一层陌生的色彩。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已经开始抽条，由于经常游泳的缘故，皮肤晒得黝黑，身材却是结实苗条，更像一条活泼的大鱼了。

　　洛青河几乎不敢认，看见她手腕上鲜艳依旧的木珠红绳，才喊道：“夏夏？”

　　阮夏坐在河边，沐浴在初夏的阳光中，面对波光粼粼的河面认真的编织一张渔网，转过头，露出些许面对陌生人的警惕和好奇，冲洛青河端详了一会儿，又惊又喜的喊道：“方士的大哥哥！”

　　她这一笑开，飨河水面的闪光从她眼睛中反射出来，才让洛青河找到了些许当年畅游河中，无忧无虑的小女孩的影子。

　　洛青河身边没有带着他旅行用的背箱，看了看对方走来的方向，阮夏就猜到：“大哥哥去过村子了啊，那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洛青河点点头，应道：“嗯，已经听说了。”

　　十天后的飨河祭，今年的祭品，是夏夏。

　　作为祭品，阮夏的年纪其实小了一些。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原本用于祭祀的少女，定的是阮夏的姐姐春娘。

　　春娘比夏夏大四岁，今年正好十五。和夏夏不一样，是个娴静温柔，心灵手巧的姑娘。

　　今年残冬刚过，有商行船只从下游而来，经过飨河村做短暂的停留。

　　事有凑巧，商行的少爷闲来无事下船走动，在村中闲逛时，偶然遇见春娘，便对她一见钟情了。

　　对世代务农捕鱼的乡下人家而言，商行的少爷那是神仙一样的贵人，看上了春娘那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商行的少爷倒有几分真心，当即写信回乡说明了春娘的事，并留下了两名随从和一名侍女照顾春娘，赠予自己家传的扳指和部分财物当做定礼，说好了等入秋船队从北方回来，就接春娘回乡成亲。

　　在村中，洛青河已经见过那位名叫阮春的姑娘。喜从天降，也难免让人惴惴不安，何况其中还牵涉到了祭祀的问题。洛青河这个方士刚一入村就被阮家请了去，为他们家两个女儿各卜了一卦。

　　阮春的卦象很好，那位商行少爷想来是一位良人，阮春的下半生会过得平安喜乐。

　　夏夏的卦却有些捉摸不定，未来如同迷雾一般，叫洛青河无法看清。

　　将占卜结果告诉了夏夏，洛青河安慰道：“卦象如此，说明还有绝处逢生的机会……”

　　夏夏关注的却是姐姐的卦，她大大的笑起来：“这么说来，那位少爷大人是好人，以后会好好对待姐姐咯？那我就放心啦，我一直在想，等我见到龙王爷之后，能不能多求求他好好照顾姐姐，别让姐姐在外头被欺负呢！”

　　歪歪头看着洛青河，没有懂他最后一句，女孩问：“你刚才说什么生？”

　　洛青河解释道：“活人祭祀终究太过残酷，神明聆听百姓苦难，怜悯众生，定不会忍心信众家破人亡，或许不需要活人，还有其它的祭祀方法……”

　　“你在胡说什么呀？”夏夏露出茫然的神色，完全无法理解洛青河的观点，“祭祀龙王大人是多么光辉荣耀的事，这一次轮到我们家，村里的大家都可羡慕我们了。我的魂灵会和以前的姐姐们一样，从此融入飨河，永远和龙王爷一起保佑家乡，多好的事啊，为什么要改变呢？”

　　对稚嫩的少女而言，死亡是太过遥远，遥远到无法认知的事。

　　没有半点对死亡的畏惧和抗拒，阮夏十分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欣然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其坦然与从容，令洛青河一时无言以对，并且有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的信念。

　　如果死亡会带来好的结果，如果一个人的牺牲意味着几十人、几百人，成千上万人的平安幸福，那么这种牺牲就是正确的吗？

　　只要经过了本人同意，本人毫无怨言，死亡的残酷就不存在了吗？

　　人祭和杀人，区别只是心情而已吗？

　　明明一开始只是好奇人祭的传言，为了调查飨河龙神是否为邪祟而来，洛青河现在却被更为复杂的问题困扰住了。

　　他原本打定了主意，要救下这次祭祀的祭品，可是看着夏夏那张笑容恬静的脸，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人困在茧里会被闷死，虫结成茧却终能羽化。人和人相同却又不同，他真的要打破飨河村的平静，破坏他们传承了数百年的仪式吗？

　　思绪千头万缕，一时难以明晰。洛青河纠结到有些头痛，忽然听见夏夏问：“你没事吧，又在发呆了？”

　　清脆的话音让洛青河回过神，手腕上的木珠相互碰撞发出不算悦耳却令人舒心的声响，夏夏笑着说：“大哥哥还是这样，一到河边就喜欢发呆呢。这样不行哦，不好好看路的话，会掉到河里去的。”

　　“嗯，我会注意的。”

　　并不觉得自己会掉河里去，洛青河还是回应了女孩的忠告。夏夏眯起眼睛，满意的像只饱餐了一顿咸鱼的小猫。

　　“你在补网吗？”

　　定睛仔细看看夏夏手中不断忙碌的活计，洛青河发现这好像不是一张旧网。

　　阮夏回答：“旧网补了又补，实在太破啦。而且网一坏，就要花半天时间修补，打鱼的时间都浪费了。我要编一张新的送给阿爹，替换着用也好啊。”

　　说话的时候，稚龄的少女也在不断努力编织着。常年劳作而布满了老茧，变得厚实粗糙的双手也有些吃不消这样高强度的劳作，双手被结网的线勒得伤痕累累。阮夏却好似没有感觉一般，沁出了血迹就把手指放到口中吮一吮，然后继续用力拉紧鱼线，用力将网编织得结实。

　　洛青河看不下去，不禁劝道：“歇一歇吧？”

　　夏夏摇了摇头，断然拒绝：“得快些完成呢，没有时间了！”

　　洛青河一愣，就听夏夏接着道：“不光是网，还有姐姐的……姐姐要出嫁啦，我还想给她纳一双鞋。还有以后姐姐会生小宝宝吧……我不会弄别的，裁几幅襁褓，做一个虎头帽总是可以的……不知道姐姐以后生的会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要是生了很多个，我想给他们每人都做一顶小帽子。男孩戴虎头的，女孩戴兔子的，一定很可爱！”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的机关，夏夏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村口的王大爷，最喜欢吃我腌的鱼干，我要多多准备一些，让他能吃久一点……花姐姐用柳条编的花篮最好看啦，就是不肯教人，我昨天去找她，她终于答应教我了，过会儿我还要去采柳条，晚上得去花姐姐家呢……”

　　“夏夏……”洛青河低声道。

　　“去年和小牛他们在村西口种了一株小树苗，说是今年秋天就会开花啦……木哥哥家房檐底下今年有燕子筑了个巢，不过他弟弟调皮，把燕子吓走了，不知道明年它们还肯不肯回来……”

　　眼圈通红，女孩却没有哭。

　　她转过头问洛青河：“虽然去了龙王爷那里，这些事以后都不能做了，但是没有关系，我还是和大家在一起的，能够一直保护着大家，是不是？”

　　不是。

　　人死如灯灭。

　　邪祟吞吃人的血肉和灵魂增长力量，而正统的神灵则根本不需要人的灵魂，飨河之中这么干净，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夏夏的灵魂都不会再留在这里，而将进入地府忘却前尘。

　　“是，”点了点头。洛青河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夏夏的发顶，“你会和你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大家都会平安幸福的。”

　　果然，这种事情是不对的。

　　夜深人静之时，洛青河背着他的背箱一个人来到飨河边上，特意远离村庄选了一处无人打扰的僻静所在，布置完毕之后，在河边设下通神台。

　　夏夏眼圈通红的脸浮现在眼前，洛青河垂眸凝思，想——他果然还是无法接受这种事。

　　为什么非要牺牲一个无辜的女孩不可？

　　坐享人间香火，本就该护佑一方百姓的河神，为什么要做出此等残酷的事？

　　点上三炷清香，洛青河开坛做法，香烟袅袅直上青云，刺破寂静直达九霄，将人间种种上达天听。

　　法术持续了一天一夜，就在洛青河脸色苍白，浑身大汗淋漓，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一方书写在金黄布帛上的神谕从天而降。

　　飨河龙王所作所为已上达天听，经众神查实，此地龙神确有违背天道之举，应人间方士洛青河所求，于今夜遣神将诛杀恶龙，洛青河自愿舍弃人身，为一方之护，允其代替飨河龙王列神明之位。

　　是夜，浓云遮天，雷鸣电闪。飨河怒涛汹涌，河水在狂风骤雨之中变得浑浊，变成了比夜幕更浓的深黑色，宛如一条负伤的巨龙在河道间翻滚，喷涌出潺潺鲜血，又被滚滚河水和激烈的暴雨冲刷干净。

　　不断向河中龙神祈祷的村民们惴惴不安了一夜，好在第二天一早，天空便放了晴。

　　薄而远的流云横过湛蓝澄净的天空，飨河之水明净剔透，如冰如晶，夏夏习以为常的来到河边，惊奇的发觉一夜暴雨过后，河水并有涨多少，反而河面泛起的粼粼波光比往日还要柔和几分。

　　又在河边坐了一整天，临近傍晚，新的渔网终于编织好，阮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转头朝村子的方向张望了一番，抬起右手摸摸左手腕上的红绳。

　　“今天也没来啊……”

　　几天没有见到洛青河，对方原本落脚在村长家，夏夏去打听过，说他连行礼都带走了。

　　“走得这么快，还以为会留到祭祀以后，还想请大哥哥吃一顿烤鱼呢……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吧……”

　　女孩轻轻的叹息中，河水温柔的冲刷河岸，拍打着岸边的青石，哗哗的水声犹如一个人的絮语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