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人大师》袖底澜沧

25、幸运的人

　　花瓣上还带着水珠的白菊被轻轻放在墓碑前，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老人神色平和，宛如生前一般慈爱的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上个月刚刚举行过婚礼，才成为身边男人妻子的年轻女性也将手中的花束放到墓前。

　　“那个时候，我看见大伯了。”

　　小罗温柔的注视着妻子，随后将目光投向墓碑，口中对妻子说道。

　　重伤垂危之际，他仿佛置身于一条奇妙的小路上。小路没有来处，也没有尽头，往前走的话，模模糊糊似乎知道要去哪里，可仔细一想又说不出目的地。

　　硬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前往人生的尽头”吧。

　　忽然冲出来一条杜宾犬，迎面向他扑过来。小罗猛地一惊，转身拔腿往后奔逃。汪汪直叫的杜宾犬在身后穷追不舍，小罗脚下忽然踩到石头猛地跌倒，感到头顶光芒刺眼。

　　醒过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家人都围在身边，爱人喜极而泣。

　　“那个时候，我好像听见了大伯的声音……不过，也可能是在做梦吧。

　　大伯小时候养过一条杜宾犬，家里现在还有老照片，我看过的，虽然很像……不过杜宾犬长得都差不多吧？”

　　奇妙而荒谬的话，新婚妻子却温柔的微笑起来，理解的点着头。

　　“也许不是梦，真的是大伯救了你一命也说不定。”

　　挽住丈夫的胳膊，女人以柔和的口吻说：“不好辜负大伯的期望，好好加油啊。”

　　南洲大学音乐系大二学生陈羽心，今天又不务正业的翘课了。

　　拿着两杯热咖啡在市中心一幢写字楼下埋伏了许久，终于等到目标人物从大门出现。

　　“给，祝贺面试成功，请你喝咖啡庆祝咯。”

　　女孩的突然出现令王成吓了一跳，险些在马路边大喊大叫起来。

　　不过女孩子香草冰淇淋般甜甜的笑容让他很快冷静下来，然而冬季毕竟不是吃冰淇淋的天气，甜过之后便是冷，冷过之后冻感冒，热度就从脖子烧到了脸颊。

　　初冬的寒风里，王成的脸臊红起来。

　　腿伤没好又遭遇严重车祸，本来以为人生已经到达谷底，却没想到由此和一个略显古怪的年轻女孩熟悉起来。

　　数个月的交锋之下王成彻底认清自己不可能说服陈羽心的事实，接过咖啡，无奈的说：“你今天不上课？”

　　陈羽心的态度落落大方，回答：“翘课啦。”

　　西装革履的社会人士和打扮青春的女大学生并肩坐在了街边的长椅上，好在王成也是刚刚毕业，两个人坐在一起，倒像是大学的同学聚会。

　　喝了口咖啡，已经有些变凉的苦涩液体入喉之后却变得暖洋洋的，王成问：“你怎么知道我面试通过了？”

　　才刚面试的这家公司，面试官对王成非常满意，不需要回去等通知直接敲定了结果。

　　王成自己还沉浸在欣喜中，没来得及和任何人分享喜悦，刚下楼就被陈羽心逮个正着。

　　“我当然知道啦，我们小仙女可是无所不知的。”

　　咬着美式咖啡的习惯，陈羽心笑眯眯的回答，低下头，和蹲踞在膝盖上只有她能看见的胡仙相视一笑。

　　煌煌细长的眼睛月牙般弯起，女孩的眼睛也是弯弯的。

　　陈羽心非常喜欢煌煌，可是无论她如何游说，煌煌也认定了自己的职责是保护王成，怎么也不肯跟她回陈家。

　　王成现在已经没事，出院之后，方莫同抓住机会说服他再去道观祈福，借机做了一场法事，将他身上附着的邪气全部清除，并且赠与了护身符。

　　从今往后，没有煌煌保护，王成的人生也不会再有什么问题。可惜王成身上的气息非常讨煌煌喜欢，煌煌不肯走，陈羽心也不能硬把胡仙绑回去。

　　王成打了个招呼暂时离开一会儿，趁着他不在，陈羽心掏出炸鸡喂煌煌。

　　没过多久，王成回来，递给陈羽心一包热气腾腾的炸鸡柳。

　　“诶？”陈羽心一愣。

　　王成慌忙解释：“你每次来都带炸鸡，应该挺喜欢吃的吧。谢谢你的咖啡，这个请你吃。”

　　“……看不出来你还蛮细心的嘛。”陈羽心赞了一句，带着点儿小动作被抓包的尴尬，结果炸鸡柳，用牙签插着尝了一块。

　　她不怎么吃这些街边小吃，偶尔试试感觉还不错。

　　转头冲王成展颜一笑，青年不好意思起来，慌忙移开了视线。

　　趁王成不注意，陈羽心戳起新鲜的鸡柳，飞快的喂进煌煌嘴里。

　　“你在这里啊。”

　　昏黄的天空在人间代表黄昏，在阴间则是属于夜晚的色彩。

　　黄泉支流淌过阴市的河岸边，胡烨踩过河堤上软绵绵灰绿色的草皮，走到坐在河边的洛青河身边。

　　“在想那条狗？”他问。

　　洛青河摇了摇头：“在想别的事。”

　　“想什么，事情败露后你会被如何惩罚之类的？”胡烨的话里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不过语气还算平和。

　　洛青河又摇了摇头，没有开口，拒绝和胡烨交流心事。

　　“为什么要帮他们呢？”胡烨问，“那条狗的确犯了错，它忠心护主，但也的确因此影响了不少人的命运。你帮助了它，它欠下的因果怎么办？”

　　被扰乱的秩序滋生出扭曲，如果老杜被抓住，流放至地狱后，这份扭曲便将返还到它身上。

　　可现在老杜投胎去了，一旦喝过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便等同于斩断了前世的因果。

　　从此扭曲滋生，却没有了可以回归的所在，长此以往，甚至足以演变成影响阴阳两界的灾难。

　　胡烨都明白这件事的严重后果，没道理比他在阴间生活了更久的洛青河会不明白。

　　洛青河笑起来，他在笑胡烨的迟钝：“怎么，你才想到这件事？”

　　“喂！”胡烨怒视洛青河。

　　怒归怒，倒是松了口气。对方还笑得出来，八成是有对策的。

　　顿了顿，胡烨说：“你要找死我管不着，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别拉上我！”

　　“嗯。”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当胡烨不存在一般，洛青河将目光投向濯濯的黄泉水流。

　　胡烨双手插在兜里，瞪了洛青河一会儿，见他不理自己，他就也不理洛青河，想要离开，但能回去的地方只有洛青河的事务所，阴间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尤其是到了晚上鬼都看不到一只，整座城市虽然本来就是名副其实的鬼城，可实在太过无聊了。

　　去找其他鬼修？

　　胡烨摇摇头，并不打算过多接触那些不知底细的老鬼。

　　“喂！”他喊洛青河，“……老杜欠下的因果，你打算怎么处理？”

　　洛青河似乎走了神，过了一会儿，才理解了胡烨的问题。

　　他指了指自己。

　　胡烨歪着头满脸疑惑，以为洛青河又在故意无视他，气得掉头就走。

　　沿着河堤快步走了十几分钟，他脚步忽然一顿，转身以离开时X10的速度猛冲了回来。

　　“洛青河你有病吧，你背了老杜欠下的因果？！”

　　过度震惊之下，他想要去抓洛青河的衣领，刚伸出手，就听见一声女子娇柔的轻笑，紧接着手腕便被柔软的莲瓣包裹住，整只手臂燃起阴火。

　　好不容易摆脱了阴火的纠缠，胡烨冷静下来，离洛青河远远的，但依旧语气激昂。

　　“一个人所能背负的因果是有限的，那条狗虽然是狗，但它欠下的庞大因果你确定你负担得起吗？虽然你是不用入地狱啦，可你今后的修行怎么办，隔三差五被天打雷劈一次会魂飞魄散的你不知道吗？！天天让我喊前辈前辈，你怎么不看看自己成天胡来哪里有半点前辈的样子？！”

　　一口气不带喘的指着洛青河的后脑勺嚷嚷完，等了一会儿，胡烨才看见洛青河转头看向他，然后用手掩住脸，噗一声笑了出来。

　　胡烨的火起噌又上来了，讲真要不是打不过，他绝对给洛青河拽起来摁到黄泉里去洗洗脑子。

　　洛青河越笑越过分，笑得肚子痛，胳膊横过腹部笑得滚在草地上。

　　好半天他笑够了，用手背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同意了胡烨的说法：“是啊，一个人能背负的因果是有限的，正因为如此，天地间才诞生出承担多余因果的其它方法。”

　　“你说祭祀啊？”胡烨没好气的说，“远古时期仙神妖灵接受人类香火供奉，为他们承担因果，赐福消灾。可后来人类开始强大，信仰衰弱，依靠供奉存在的神灵纷纷陨落，现在留存下来的不过是遵从规则，为了天地正常运作存在的代行管理者。

　　这个年头，你还打算上人间去步道发展信徒，组织个什么教派，把自己晋升成鬼仙一类，从而消解背负的因果不成？

　　少做白日梦了，就算能避开地府的监管，你长期待在阳世自身阴气会衰退，等你虚弱的时候，阳世异人的手段可不是吃素的。”

　　胡烨一边说，洛青河一边很赞同似的嗯嗯啊啊的应着声点着头。

　　胡烨又被他气了个够呛，怒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着呢听着呢……”洛青河十分敷衍的回答。

　　胡烨怒火中烧，觉得操心这个煞笔死活的自己比煞笔更煞笔，这回是真的下定决心不再管洛青河，他转过身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河堤。

　　胡烨的气息越来越远，彻底消失，头顶浊流般的黄泉之水倒映在瞳中，琥珀色的眼眸中也仿佛水流婉转。

　　洛青河坐起身，长出一口气：“呼——终于清静了。”

　　狐是好狐，就是太咋呼。年轻鬼啊，就是沉不住气。

　　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河堤之下缓缓流淌的黄泉水倒映出堤岸上的身影，一瞬间宛如琉璃镜面的倒影般清楚明晰。

　　水流之中的洛青河，长发曳地，如古式的长袍披在身上。双瞳的颜色比琥珀色更浅一些，宛若生光般呈现出黄玉般的色泽，眉心一点犹如取自深泉寒潭的翠色，呈现不规则的一点，像是一片碧鳞生在眉心。

　　万物有灵，地府收纳的魂魄，也不仅仅是人魂而已。

　　能称为鬼修的虽然大部分是人魂，却也有如胡烨这般的异类。

　　作为人的记忆，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如果将他的生命长度比作这黄泉支流，那么大概在它与母河分岔的那一点附近，他作为人的生涯就已经结束了。

　　与他在人世度过的漫长岁月相比，作为人的一生实在是显得过于短暂。

　　却也如同烟花绽放的瞬间，再如何接近虚无，也是无星无月的浑浊夜幕中唯一的点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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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方便养肥的读者阅读，以后一个单元故事结束我会在内容提要直接标明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