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号的半衰期》神乐黄泉

12、常量

　　日光毫无阻碍地穿透车窗玻璃，随着行驶中的公交车不断调整方向，这份炙热也变换着投影在封闭空间中的形状，并持续烘烤着空气中漂浮的每一粒尘埃。
　　互为情侣的少男少女向后侧身，脸上明显浮现出一种名为“忍俊不禁”的神色，其间还夹杂着另外一些似乎或是期待的热切，也毫不掩饰自己眉目流露出的兴奋。
　　而身边的另一位少年则是不知所措，他的身体向座位里微微蜷曲着，好像是不知道手脚究竟该放在哪里，只能笨拙地紧贴着躯干。
　　我并未对秦毅博在犹豫与纠结中所吐出的那两个字作出任何回应。
　　但他的言行的确更加拘谨和不安。
　　他发现了么？他发现了什么？
　　内心此刻应该交织着紧张与惊惶，血液应该几乎凝固在纤细的血管中。然而这四千多毫升的腥红液体似乎却只是无限趋近着冰点，一如既往地流淌过每个器官。
　　他为什么能发现？他能发现什么？
　　玻璃窗外的景色不停变化，整齐的行道树列似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唯一不变的只有粘滞于玻璃上深浅大小不一的污渍，在望向窗外的余光中若隐若现。日光照在裸露出衣物的皮肤上，源源不断的热量向身体内部渗透，但这些来自一亿多公里外的远客仅在皮肤下行进了微不可计的距离便丧失了威力，在释放出最后一丝热量后，波动停滞了。
　　冰凉的血液的流动着，既不比以往更寒冷，也不会比未来更热烈。
　　我看向少年，没有获取什么线索，没有释放什么信号，只是这么看着他。
　　他躲闪着我的目光，又不敢直接把脸别到其他方向上，只是低垂着眼眸，兀自盯着我的下巴附近，不时瞟一眼我的眼睛，又立刻把目光移到自己的堂姐那边去，最终又转了回来。可以看见他脸上的忐忑，紧绷的身体同样暗示着他的不安。
　　发动机的轰鸣声低沉，整个车声微微抖动着。
　　“姐……”良久，秦毅博弱弱地吐出一个字。
　　“咯咯咯……我就知道……”秦敏慧终于笑出声来，发出一串清脆的悦耳声响。她用一只手半掩着嘴，眼眯成了一条缝。双唇微开，露出半排洁白的牙齿。她的肤色偏黑，却很细腻，朦胧中似乎有道莹莹的暗光在流转。
　　而王海沧的笑容则相对收敛一些，他仍上下打量着我，似乎在想着什么。
　　“不过你还愣着干啥？你自己都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结果还等着我帮你？”秦敏慧不重不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堂弟，而后者也不敢躲，只是微微一缩头，任少女的柔荑落在自己后脑勺上。唇齿闭合间，樱与白在倒映进车窗的掠过光影中相互映衬。
　　“对不起对不起……”挨了一掌后，秦毅博的脸涨的更红了，他连声道歉，却仍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达哥……我……”他后面的话在喉咙里打转，听得不太真切。
　　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应该作出怎样的表情呢？应该表示出不快么？应该表示出友善和轻松来掩饰这份应有的不快么？
　　或是应该顺应近来的潮流，对这种性别特征的模糊颠倒表示欣然？
　　我默默地看着少年，如空气一般沉寂。他低垂着眼帘，身体随着呼吸轻微起伏，肌肉像花岗岩一样僵硬。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这次……”秦敏慧逐渐止住笑声，脸上仍充满笑意，她又拍了拍自己堂弟，而秦毅博的神情也稍稍轻松了些。
　　她正欲启齿。
　　“……这次如果达穿女装的话就不会那么为难你了。”王海沧突然抢过话头。
　　一瞬之间，空气再次凝结在一起，周围仿佛都陷入了交叉于虚幻与现实的缝隙中，阳光，热量，震动……它们都被拖进遥远的深邃。
　　我的余光瞥见他一本正经的面容。
　　秦毅博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睛，短时间内居然不再畏惧我的目光。他直直地正盯着我的脸，然后转头看向秦敏慧，接着又看向王海沧，最后把目光又转回我这里，和我四目相对。
　　我注视着他困惑的眼眸，漆黑瞳仁的中央，是一张淡漠清秀的面庞，细鼻薄口，长目飞眉，不美，不丑，普通，平凡，没有任何特点。
　　公交车再次停下，人下，人上。车门打开的短暂时间内，外面的嘈杂纷扰声嘹亮了许多，但随着车辆的缓缓启动其分贝又削弱了下去，只留下萦绕在耳边的低沉回响。
　　愣了半晌，秦敏慧最先回过神来，她朝自己的男友嗔怒道，“你还闹。”
　　秦毅博也立刻收回了眼神，低眉顺目，不敢对视。
　　而王海沧则是一脸无辜，“我怎么闹了？”
　　秦敏慧一时语塞，竟然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嗔笑了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你也就仗着达不会生气。”接着她转头看向秦毅博，“你别听他胡说八道，这是你达哥，重新称呼一次。”她努力想严肃起来，却只收回了一半的笑容，欲笑非笑的表情反而让她多了几分可爱之色。
　　“好好好，不闹了。”王海沧揉了揉脸，“不要慌，达脾气很好的，”他把手搭过来，扶着我的肩，“再说即使他生气了你也看不出来，是吧，达。”他热情洋溢地把头靠过来，同时把我的头朝他那边揽去。
　　我把视线缓缓移到他脸上，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离我越来越近，直至两人的头靠在了一起。我耳侧的肌肤，可以感觉到从他身体中的那份热量，隔着两人细细的头发传递过来。
　　“毅博，重新介绍一下，金达，你喊达哥就行，你直接喊达也可以。”没两秒王海沧就松开了我，有些龇牙咧嘴，“这椅背硌得我真疼。”
　　“达哥好。”秦毅博这次语气踏实了不少，但底气仍然不是很足。他再一次和我目光短暂接触，并尽量给了个自然轻松的笑容。
　　我看着他，过了会儿，微微点了点头，“你好。”声音不大，语速不快。
　　“为什么我感觉你们的对话挺违和的，虽然每个字我挑不出什么毛病。”秦敏慧驮着腮帮子，头随着下巴一上一下点动着。
　　“因为一般没人把书面上的话在放在平时说。”王海沧把话锋一转，“不过我的确没想到今天会来这一出，”他突然伸手抓了抓我的头发，轻微的拉力从发梢传递到发根，再头皮处产生受力感，“我之前都没注意到你的头发留长了，你不一直都留的齐耳短发么？怎么今天……”他比划了一下，“……你这头发都快遮住整个耳朵了，如果更留长一些，你再穿件女装，那就……”他语气有些轻佻起来。
　　“海沧！”秦敏慧喝了一声，打断了男友，她强硬地把话头抢回来，“达你生日那天头发没那么长吧？我当时也没太注意。”她的语气不太确定，又用眼神向王海沧询问道，而后者则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记得。
　　我没有回答。
　　我的头发的确是这几天突然长长的，准确说，在异常出现的那一天，作为身体的一部分，我的头发长度也脱离我认知的正常。
　　每个月末，我的头发都会从刚过耳屏的位置剪短回不及耳轮的位置。十八年来，父亲都是那个拿着剪刀与梳子的人。
　　不过似乎超出正常尺度的头发长度也没有什么异常。
　　我继续沉默着。
　　“算了，说不定早在哪天达的头发就开始慢慢留长了，只是我们经常在一起所以察觉不到这些细小的变化，得很久不见后再见面才能像毅博这样有所留意。”王海沧调整了一下姿态，也许是一直保持向后转身的姿势令他有些不舒服，他饶有兴致地偏头看着秦毅博，“不过我还是很好奇毅博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最终还是决定赌一把是‘达姐’而不是‘达哥’。”
　　秦毅博张了张嘴，似乎在酝酿一个自己满意的说辞，但他的回答已经不再重要了。
　　“……咯咯咯……达姐……咯咯咯……”秦敏慧又笑出声来，眼角甚至挤出两滴泪花，“……当然……”她缓了缓，平复了下气息，“当然达的确比你王哥秀气很多，但我刚认识达时也没把他认成女的任何想法。”
　　秦毅博慢慢合上了嘴，他现在又朝着那个轻松自如的他慢慢变去。
　　“你又乱说，”王海沧忙不迭的喊道，“你这意思好像是我长得多粗犷一样，你给我找一个比达还秀气的男生？”
　　秀气算是特点么？即使是秀气，但也是普通的吧。
　　我瞳孔一点点散开，焦距处原本清晰的人象逐渐模糊，和周围的环境背景融为一体，化为虚幻迷蒙的拼图。
　　“当然你不能拿那些化妆的和用激素的来举例。”王海沧又急着补了一句，然后不等秦敏慧开口，他又接着说道，“而且你一开始还悄悄和我说达的皮肤和脸型比不少女生还好的，还说什么给他画个妆戴顶假发再换身衣服，我说女装不过是……”他忿忿不平。
　　我的脑海里空空的，好像有什么存在着，却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王海沧！”秦敏慧又是一声娇喝，她的面色也有些发红，“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少女看着我，把散开的几缕细发捋回耳后。
　　我似乎可以看见少女的纷纷青丝的每一点颤动，它们一度一分一秒的转动着，它们一分一厘一微的平动着。
　　“有啥不好意思的……”王海沧又把火点了起来。
　　发动机气缸内的火花周而复始地跳动闪耀着。
　　一男一女的争辩继续，暂稳与升温不过是一个周期内连续的轮回。
　　而我和身边的少年，则只是默默地看着前排的情侣，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而他们也渐渐把身体转了回去，自顾自的打骂着。
　　身边，旧的乘客不断离开，新的乘客陆续登车，其中的一部分人或对这对学生情侣的火热抱以好奇的观察，或对他们俊美的外貌给予钦羡的关注。而坐在这对俊男靓女后面的我和初识的少年，则只是路遇的普通人而已。
　　车辆继续行驶。
　　异常继续存在于正常的阴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