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号的半衰期》神乐黄泉

10、黑体

　　我苏醒了。
　　头陷在柔软的枕头中，一整晚的接触，让布料上升到了和紧挨在一起的体表所接近的温度。即使开着空调，也能感受到这份燥热。
　　眼前还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映着淡淡的晨曦。手摸到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滴”的一声，几秒后，空调电机运作的声音消失了。
　　脸偏了偏，感受到枕头另一侧的凉意。
　　手机的闹钟铃声响了起来。
　　今天是我身体发生变化的第三天。

　　昨天中午，打开浴室门的乐神，淡定地直接走了进来。
　　她反手把门锁上，站在水淋不到的门口。
　　她往衣钩上分别挂了新的束胸和内裤。
　　她面无表情地面对着我，垂手而立，眼睛直视过来，一言不发，似乎她所做的一切都很稀松平常一样。
　　没有惊讶，也没有羞愤。
　　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甚至内心有种奇妙的情感一闪而过——她果然打开了这扇门。
　　或许在我看来，她现在的一言一行的确是很稀松平常的。
　　水流不停地冲刷着我的身体，些许溅起的水珠飞到眼角，刺痛着神经。
　　□□的我直面着衣冠整洁的她，我在潮湿的空气中，而她则□□燥包裹着，细细的水雾连接着中间的空白。
　　“以后每天更换一次，前一天的由我来回收。”她这么说到，声音很小，却并没有参杂诸如羞涩之类的情感，只是单纯的降低了音量，但她轻灵的嗓音在沙沙的水声中依旧清晰。“同一件第一次穿需要过夜。”
　　我转过身去，继续沐浴。
　　感受不到她的视线，但咫尺之外的确有着一个异性注视我。
　　至少是心理上的异性。
　　或许这也是不确定的，不管对我，还对她。
　　哗哗的水流声。
　　“砰砰砰。”浴室的玻璃门突然被敲响，父亲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既然洗完了就不要让水一直放着。我回房间去就不叫你了，等下你去午睡记着早点起来，去帮乐乐收拾她家。”
　　“嗯。”我暂停了搓澡的动作，手放在大腿上，曲着身，眼睛盯着地面，看着水流击打在地砖上，宛如一朵朵银花。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肯定还是那副表情。
　　父亲离开的脚步声被掩盖在水声中，逐渐远去，尾音是房门关上的声响。
　　我没能注意到父亲来时的脚步声，而父亲把投影在玻璃门的身影认作了我。
　　完成了清洁，关上喷头。
　　走近门口，同时也走近她，没有用手臂遮挡身体，就如同封闭的浴室中只存在着我自己。
　　从衣钩上取下浴巾，擦干着身体。
　　两人此刻只相隔不到一指的距离，几乎面贴着面。我能嗅到她呼吸的兰香，想必她也能闻到我呼吸的气味。
　　她没有闪避，也没有退让，就这么和我近似零距离的面对着。我能在她的漆黑的瞳孔中看见无数个自己倒映在无数个她中，两人一般高矮，一般胖瘦。
　　一滴幸存的水珠从喷头上落下，低溅到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黑色的束胸，白色的内裤，同样贴身紧致的款式和质地。这套和那套，颜色正好相反，一样的崭新，没有一点污渍或松弛，却也没那种刚拆开其包装的新衣所独具的气息与手感。
　　身体与布料再次接触，胸前从放松到被束缚的感觉是第二次体会，而下身的初次感受则更多的是心理层面的不适。但随着布料的冰冷逐渐被体温同化，这些异样都潜伏回了意识的阴影中。一致的热量传导过程，对结果的感受却和苏醒时迥异。
　　乐神把换下来的束胸和内裤折成很小的两块，分别被收进一个有着塑料质感的口袋的两层隔层中，规格恰好合适。整个体积约只有两包手帕纸大小的不透明口袋被她放回上衣肋间的缝隙中——那里正是她拿出这个口袋的地方，而我之前一直以为那条缝隙只是她这件上衣一个单纯的款式设计。
　　明天她会带来第三套这样的衣物，还是把第一套再带回来？
　　新的如果只穿了不到十二个小时，应该谈不上已经成为旧的或脏的。
　　如果她不是她，也许会有这样的情形：少女弯腰在洗衣池前，一板一眼搓洗衣物，扎紧的衣角把她细柔的腰腹描绘出来，葱指上挤满了泡沫，小臂上端若隐若现的水线，几缕青丝挣脱发夹垂到额前，被轻轻捋到耳后。
　　一前一后走出浴室，走进我的房间，而母亲为她安排午睡的那个房间，则始终关紧了房门。
　　我坐在床边，她坐在座椅上，在一片沉寂中彼此对视着。我不知道她此举背后的深意，正如我不知道她这两天所作所为的动机，也如我不知道她十几年来抛开“学生”这个身份后还剩下的角色。应该是她父母的那对夫妇的女儿？应该是她青梅竹马的我的友人？抑或是些别的什么。
　　说起来，她应该也和我一样在今年成年，但究竟哪一天才是她的生日，我却已经淡忘了。
　　我也不知道看着她的我究竟在奢求些什么。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晚饭，期间不过是把地点从我的卧室转移到楼上的客厅罢了。在那个几乎空无一物的房屋里，我们好似面前的茶水一般静静地呆了一个下午。没人去动眼前的茶，正如没人开口一样。
　　晚上我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看书，父母在客厅里看着电视，乐神在楼上房屋的某处，和我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泥。
　　她是知道我身体变化的秘密的。
　　她应该是不希望我暴露自己身体变化的秘密的。
　　但如果她实际上并不在乎这点呢？
　　原本是有普通的打算的。
　　自己终究要以现在女性的身份出现在社会上，不可能继续沿用过去的男性身份而不被发现。但这种身体的变化终究是不普通的，父母及近亲密友……
　　脑海中浮现出两个人的面孔，一个是我那位多次整容的姐，一个是五年的同学王海沧。联系前者的是遥远的血缘关系，联系后者的则几乎是单方面的往来……
　　……貌似也只有父母能知道了，这是无法回避的，也是必须的选择。只有到一个新的地方，在不知道我以前男性身份的人群中生活，我才能继续自己普通的人生。而一年后的高考，则是打开通往这条路的大门的钥匙。
　　医院的检查，不过是宣判终结的落锤。
　　但在乐神让这个打算变成了镜花水月。
　　我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她也从没有表露出愿意透露的迹象。
　　我应该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来试探她么？尽管她不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反应，而相应的后果对我而言多半是难以挽救的。

　　我掐断了手机铃声，翻身起床。
　　这个时间点父母还在睡觉，享受着工作日无暇贪婪的充裕。
　　胸前的压迫感提示着我束胸的存在。
　　我原以为束胸不过只是她检测我态度的道具，但我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以后每天更换一次，前一天的由我来回收”和“同一件第一次穿需要过夜”，这两句话是目前她对我发出的第二次和这件事有关的明确信息——第一次是“穿上它”。
　　比起黑色的映衬，白色映衬下皮肤的黄色，少了些什么，也多了些什么。
　　她没有告诉我更换和回收的具体时间，可能是因为究竟是什么时候不重要，也可能是因为是否告诉我不重要。
　　我这么想着，突然房门打开了。
　　乐神走了进来，环绕在她身边的气息，如同一个坚实的钝角，把她的淡漠一点点塞满整个房间。
　　她关上门，从我昨天见过的那个小口袋里取出束胸和内裤，和像昨天踏进浴室时一样自然。
　　和昨天上锁的浴室门一样，无论是房屋的铁门，还是房间的木门，在她面前似乎都是形同虚设。
　　颜色又颠倒回去了。
　　在乐神冰冷的目视中，我站起身来，黄色之中，黑色换成了白色，白色换成了黑色。
　　两人没有任何避讳的举动和表情。
　　是同一套么？我体会着覆盖在皮肤上的每一寸材质。
　　或许我可以在上面做个标记。
　　“是同一套。”她突然开口，仿佛看穿了我内心的隐秘，但当我注视着她的双眼，看到的还是如同一汪死水的漆黑，没有一丝光芒的闪现。
　　那我如果可以损毁甚至是遗弃它们会怎么样？
　　内心催生出又一个想法，并同时孕育出某种期冀，然而乐神却没有任何回答。
　　“那我如果可以损毁甚至是遗弃它们会怎么样？”这次我开口问道，那份期冀却已经破灭，乐神也如我所愿的没有任何回答。
　　她迅速回收了我换下来的那套衣物，打开门，走了出去，然后关上，无声无息。我连房屋大门关上的声音也没听见，就如同我没听见它开启的声音一样。
　　我打消了短时间内向父母吐露实情的想法，或许是因为这个想法从一开始就很飘渺。但如果说有什么清晰的理由的话，那应该是乐神的漠然。
　　如果，她强硬地威胁我不要把这些事透露出去，或是诚恳地请求我务必把这份秘密保守于心，亦或是她表露出其他一些态度明确的信号，那我会坚持那份想法么？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父母，然后带着对不明注射液体的恐惧向警方求助，躺在惨白的病床上一遍遍接受检查。而律师则等在远处幽闭的走廊里，在一旁为父母与乐神父亲的沟通提供指导。
　　或许这才是普通的后续发展，而这也本应是我所期望的。
　　但乐神的确不在意这些，她用她一贯的淡漠表达了对这份普通的拒绝。普通情况下她付诸的暴行可能带来的社会对她自身的惩罚，她一点也不在意。
　　我同样打消了再去一次医院来检查那次注射对身体的影响的想法，然而这次我找不到任何理由。
　　这样的状态还会维持多久？
　　这样的状态又能维持多久？
　　我躺回床上，看着昨天傍晚接受的一条短信。
　　“明天上午一起去公园，我，敏慧，还有她堂弟。”
　　人，和事，它们一样都是不容拒绝的。